<p class="ql-block"> 從一片蕉石的經(jīng)脈上鉤沉歷史，就好像從一個人的眉目間捕捉他祖先的一顰一笑。那葉間的一縷縷蕉紋，宛然一道道摩斯密碼或道符，隱隱傳遞著一些過往，暗示著種種禪機(jī)。</p><p class="ql-block">? 蕉石的筋紋里就蘊含一種深隱的機(jī)緣。在閱讀饒聚弘的跋文前目觸到那一方“蕉石”小印，我便有這種感覺。</p><p class="ql-block">? 無論是站在《千字文》殘碑前面對它崔嵬的碑身和飛動的筆跡，還是面對拓片跋文尋覓背后的鮮活人事，都會隱隱聽到一種類似風(fēng)雨之聲的“沙沙”聲響，隔著時空傳來。是風(fēng)拂蕉葉的摩挲，還是筆走龍蛇的摩擦，還是某個歷史縱深處隱隱的呼喚呢喃，我說不清。</p><p class="ql-block">? 為了尋找先人“煉補(bǔ)綠天”的秘密，我多次在東山面東的山腳下，費力地在《千字文碑》的殘破的碑面上尋找種種蛛絲馬跡……</p><p class="ql-block"> 碑身高大，堅硬厚實，一看便是氣勢非凡之物。隔著玻璃，寒風(fēng)貫穿，鎖著一段滄桑的過往。碑面?zhèn)劾劾?，風(fēng)霜滿面，雷擊、戰(zhàn)亂、風(fēng)雨的蝕浸，野蠻的翻撞，“破四舊”時人為的斧砸……碑面像一個老人縱橫遍布斑點散亂的前額，留下無數(shù)艱難歲月的印記。透過右上角那一大空洞的缺口，我有一種置身懸崖邊的絕望，我能想到一些偉大的生命中那些至暗的時刻。能活下來立著，便是一個奇跡，一種見證，便能將種種過往一一道來。</p><p class="ql-block"> 碑站著，就是無聲的言說！</p><p class="ql-block"> 就像一個家族，族長顫微微地拄在那，這個家就存有倫常。</p><p class="ql-block">? 還是從芭蕉說起吧，蕉葉卷心，無言地深鎖著心事。到由黃而綠，舒展出碧綠的窗紗，不時傳遞出佛禪生滅、永恒的暗示。蕉葉呈逆時針內(nèi)卷，慢慢舒展的過程更像前世時光的倒流回盤和展現(xiàn)，我讀懂蕉葉時，猶如知天命之年的回望。我慢慢理解金農(nóng)那么喜歡在畫里給芭蕉留地方，又把那么多的好詩題給蕉石。“詩佛”王維，更借丹青妙手，繪出《雪中芭蕉》，引出千年爭論。蕉葉怎能經(jīng)受雪的浸蓋呢？其中難道蘊含著“無?！币只颉敖饎偛粩≈怼钡陌凳締幔糠鸾讨?，芭蕉是脆弱、短暫、空幻的代名詞，中國人說芭蕉，就等于說人的生命。怪不得，芭蕉成為佛門寺廟里的?？?，甚至一度成為綠天庵最重要的背景和懷素最重要的陪伴者，終成為“歷劫不亡”的慧業(yè)之種，自會有一番鼎新之象。</p><p class="ql-block"> 綠天庵，無疑是“蕉葉綠如天”的，懷素是從寬大的芭蕉中找到一片揮灑的天地，也獲得通往自然和草書藝術(shù)和生命的諸多感受，應(yīng)該說他的草書風(fēng)格的形成離不開芭蕉的啟悟和輔助，他的生命因芭蕉而千年不衰。那道道葉紋，為他迅捷的用筆增添了阻力；那闊大的蕉葉給了他破行破體的自由和勇氣；我甚至能想象，《千字文》《自敘帖》《圣母帖》《秋興八首》的書寫中都帶著他橫寫蕉葉的慣性，那橫向伸展的蕉葉，便是天然的手卷，足夠承載一個少年上人的理想和豪宕之興。</p> <p class="ql-block"> 金石文字的妙處，就是在殘破處豐富你的想象，在一鱗半爪中窺見真龍。中國文字的奇處在于肇于自然，又加以概括抽象的升華，但仍然保持著事物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象形是真身脫形幻化，會意是描敘關(guān)系，形聲是基因重組……因此，面對支離破碎的文字殘骸，循著脈絡(luò)，就著對事物的想象，依然可以重構(gòu)各種可能，實現(xiàn)各種聯(lián)結(jié)。就象循著芭蕉的葉紋可以尋找那些卷舒的過程。在這里面，文字呈現(xiàn)的靈性和暗示讓人贊嘆！面對劉獻(xiàn)靖殘破跋文拓片，我極盡目力，窮盡想象，讓目光和思緒在其中翻揀組合，一字一句在一片蒼茫中試著勾勒出沉藏在蕉石背后的記憶。</p><p class="ql-block"> “石化蕉”的那一年應(yīng)該是康熙丁酉年（1717年）。</p><p class="ql-block"> 那年，永州學(xué)政劉獻(xiàn)靖和綠天庵掌事的和尚通浩在庵側(cè)偶然發(fā)現(xiàn)了肖似芭蕉葉之石，石色深沉，石筋如脈，細(xì)絲如紋，肖形盡相，宛然蕉葉，恍然久佚的懷素的芭蕉重現(xiàn)人世，其造化天工之妙足令人嘖嘖稱奇。 事情一傳開，遠(yuǎn)近的漁樵走卒俱傳走相告，來看稀奇的人絡(luò)繹不絕，引發(fā)了觀望的熱潮。</p><p class="ql-block"> 學(xué)政劉獻(xiàn)靖、饒聚弘及縣令朱爾介領(lǐng)著一幫文人賢士，也作詩紀(jì)勝，邑人唱和成帙，一時成為美談。</p><p class="ql-block"> 社會的興盛穩(wěn)定以此石為兆，它的出現(xiàn)，引出了人們諸多美好的期盼。</p><p class="ql-block"> 盛世景運昌明，又逢此瑞石吉兆。懷素的芭蕉又一次出現(xiàn)了，筆墨的靈性得以喚醒。此時，蕉石上如果沒有懷素的草書就是殘缺的，那既辜負(fù)了懷公，又辜負(fù)了瑞石，更對不住昌明的時代。在劉獻(xiàn)靖的倡導(dǎo)下，一個天人合一的天才幻想產(chǎn)生了——那就是瑞石刻帖。 </p><p class="ql-block"> 更幸運的是，當(dāng)時劉學(xué)政篋中就有懷公的草書帖，再廣泛搜尋，終于先后從道士蔣光埒和蕃王后裔朱家那兒找到了懷素的各個時斯上佳的草書底本，如《秋興八首》《草書千字文》《自敘帖》《東陵圣母帖》等。</p><p class="ql-block"> 冥冥中是一種天意，是蕉石開啟了他們的慧眼，從而促生出一種“煉補(bǔ)綠天”的愿望，千年末足之憾得以完善。</p><p class="ql-block"> 于是雇請了最好的刻手、作序題跋，找尋最難得的底本，一一镵入，致廣大而盡精微，成就了《綠天庵補(bǔ)帖》，并記入零陵縣志。</p><p class="ql-block"> 在懷素千年書法傳承史上，就永州而言，如果說有深遠(yuǎn)影響力的刻本，就只有這套“綠天庵本”刻帖。改手卷為豎碑，上下數(shù)疊，附以跋記，記以詩文，碑額刻“綠天庵瑞石帖”六字，碑額下赫然一方橢圓隨形印，陽文便是李白詠懷素的名句:“墨池飛出北溟魚”。</p><p class="ql-block"> 這種風(fēng)雅，當(dāng)呈一時之盛，風(fēng)頭無二。我們回頭看看劉獻(xiàn)靖當(dāng)時的詩和序，表達(dá)了一種怎樣的欣喜和默契？</p><p class="ql-block"> “綠天庵補(bǔ)帖始于康熙丁酉冬至，成于戍戌谷雨，凡百廿日剞劂方就，本善工良，同人稱快，詩以志喜。庵中補(bǔ)帖，系得之于蔣道士光埒及藩王后。實藏真真跡，臨摹上石，名瑞石帖，” </p><p class="ql-block"> （國朝邑學(xué)博劉獻(xiàn)靖）</p><p class="ql-block">千年勝跡沒蒼苔，臺里江花又脫胎。 </p><p class="ql-block">羽士轂藏原有結(jié)，王孫封寄更無猜。</p><p class="ql-block">蘭亭蝴蝶飛還集，華表仙人去復(fù)來。</p><p class="ql-block">合浦旋珠非易事，呼僧拜丈首重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曉鐘竹杖響芒鞋，足繭山椒訪舊楷。</p><p class="ql-block">購得奇文從隔代，征來好手自秦淮。</p><p class="ql-block">霏霏渾脫搏歐冶，颯颯空塵走渥洼。</p><p class="ql-block">誰道楚宮久閭寂，一天花雨落金釵。</p><p class="ql-block"> 煉補(bǔ)綠天，是蕉石背后的光輝，它熱切而光亮，成為綠天重興的見證。</p><p class="ql-block"> 然而，這套瑞石帖石刻，終沒逃過戰(zhàn)禍和風(fēng)雨招來的噩運，在百多年傳承中，僅余東山腳下的《千字文》殘刻，用斑駁的傷痕，訴說前生。人們只有從蠹蝕的殘拓中，隱約發(fā)現(xiàn)瑞石上的道道蕉紋，如一道道鞭痕抽打著后來者的心。</p> <p class="ql-block"> 依據(jù)石刻后饒聚弘的跋文大略可知，宋明之際，懷素的書跡流傳很少。究其大概原由，一是宋時寫意書風(fēng)籠罩下的書論，對懷素頗有微詞，視其為惡札之祖，這以“罵遍天下能書者”的米芾和東坡為代表。這位“心手相師”開寫意風(fēng)氣之先的狂僧草圣，大概自己也沒有想到:曾在大唐的長安憑著酒興刮起的狂草之風(fēng)，入宋卻日漸式微。時代的風(fēng)氣在不覺中轉(zhuǎn)了風(fēng)向，文人登上廟堂，佛禪成為修持，書法成為余修余事，真是“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在漫長歷史的目光下，</span>曾經(jīng)觀者如堵風(fēng)光無限的題壁表演<span style="font-size:18px;">的逐次退場?？癖柬恋?lt;/span>題壁和絹帛書法，不知覺地在時光下崩壞和殘損，留下的懷素草書的蛛絲馬跡，也成了不絕如縷的嗚咽的簫聲，這才有了劉禹錫的“草書數(shù)行留斷壁”的慨嘆。</p><p class="ql-block"> 另一方面，收入內(nèi)府的懷素書法在中原地區(qū)轉(zhuǎn)傳，難以傳布到南方。況且，遠(yuǎn)離實用的狂草作為純藝術(shù)性更強(qiáng)的書體，本身失去實用的土壤，生長發(fā)展極為困難，能不絕如縷于世，已屬不易。</p><p class="ql-block"> 所以懷素走后的綠天庵是寥落的，懷素書法有沒有謫傳還真不好說。至少在諸多南方的摩崖石刻中，很少有懷素書風(fēng)的影子。（當(dāng)然懷素家鄉(xiāng)諸多的摩崖題留，更多是文人士大夫們的覽古閑游之余觀勝的即興發(fā)揮，相較唐時表現(xiàn)性為主的題壁書法，二者的情味興頭還是有較大的區(qū)別。）</p><p class="ql-block"> 史書上提到綠天庵，應(yīng)是康熙六年（1667）劉道著任永州知府時，他寫的《綠天庵記》，對懷素學(xué)書及綠天庵風(fēng)光做過生動描寫。應(yīng)該說，綠天庵的重修以江左僧慈月的到來為基礎(chǔ)，恢復(fù)舊跡，加以修繕，題寫庵名。這也應(yīng)該與康熙初年，家國一統(tǒng)，社會逐漸恢復(fù)安定興盛有關(guān)。以重興漢學(xué)，興佛建寺這樣來宣揚圣明的教化。但我也能讀到他在廢損的古跡前懷溯流風(fēng)的心情，殘存的墨池筆冢、殘留的塔頂、“研泉無復(fù)涓滴”，他何尚沒有無奈和隱痛？！</p><p class="ql-block"> 我試著解讀《千字文》殘碑后饒聚弘的跋文: “盛世景運昌隆，湘南人文薈萃，精彩煥發(fā)，非偶然也。因思綠天因懷公傳，懷公因草書傳，而懷公草書久不傳于綠天，杞宋無徵，非所以黼黻太平也。 ” </p><p class="ql-block"> “懷公書法久不傳于綠天”，不得不是一種局限和遺憾！在芭蕉葉迎風(fēng)招展的東山，在暮鼓晨鐘迎送的綠天庵，沒有懷素的草書碑刻，這片天地是殘缺的！面對空虛得失去魂魄的綠天庵，天降瑞石冥冥之中就是慧根暗種。</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排開百年的青苔和石垢，隔著歷史們迷霧和困擾，我還是能讀到劉獻(xiàn)靖他們那種煉補(bǔ)綠天那種熱切的愿望和快意的心情。也能讀到面對蠹蝕的懷素書法時古人的驚喜和那過人的想象力和耐心，在鐫刻補(bǔ)帖的“百廿日里”，他們做夢都會在草書成行的芭蕉葉上打滾吧。</p><p class="ql-block"> 圍繞瑞石刻帖的那一批紀(jì)勝詩文，靜靜躺在《零陵縣志》中的某一偏僻的歷史角落里，鮮有人翻及。但其煥發(fā)的人文光彩無疑照亮過幽昧的夜空，煉補(bǔ)過那一片殘缺的綠天。 我們且看當(dāng)時他們的詩作如何逸興遄飛: </p><p class="ql-block"> 綠天蕉石 </p><p class="ql-block"> 國朝選舉湯錫遴（邑人）</p><p class="ql-block"> 數(shù)排翠葉儼天工，認(rèn)取王維畫卷中。</p><p class="ql-block">漫向鄭郊談夢幻，難從素衲辨真空。</p><p class="ql-block">摩翠倒?jié)櫧z絲雨，冷淡斜吹片片風(fēng)。</p><p class="ql-block">須記是蕉非是虎，莫驚過客夜彎弓。 </p><p class="ql-block"> 蕉石（國朝邑令）</p><p class="ql-block"> 朱爾介</p><p class="ql-block">綠天追往事，石上寄遺蹤。</p><p class="ql-block">敗葉成蕪古，莓苔點墨濃。</p><p class="ql-block">不邀春雨潤，時有白云封。</p><p class="ql-block">幻景增名勝，探奇許過從。</p><p class="ql-block"> “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面對那些殘損的生命的殘骰，不知這種虔誠的眼光能不能代代傳遞？東山深處或建筑的墻基里，那些被腰斷和沉埋的綠天瑞石系列碑刻不知有不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p><p class="ql-block"> 不得不說，《綠天庵瑞石帖》的出現(xiàn)真是天作之合。盛世昌明，百姓安定，佛寺得以重建，瑞石驚世，人們才能把眼光投向文化。三百年后的今天，從殘舊的《綠天庵圣母帖》拓本上我們?nèi)钥煽匆婏w崩的石屑，橫斜的蕉紋，古樸而破的石花也掩不住流暢地走刀奏出飛揚的線條，懷素的腕下放的草書線條如出草的驚蛇在蕉葉上出沒，天才在蕉葉上的縱橫，幾百年的歷史風(fēng)雨湮沒后，依舊栩栩如生…… </p><p class="ql-block"> 懷素在《律公帖》中曾戲謔“律公好事”，恰恰是這些好事者，才是懷公真正的粉絲，也是草書文化傳承上極為重要的人物。 這一批“好事者”恰是一群充滿熱情和責(zé)任感的人。主事并作詩題跋者:江夏劉獻(xiàn)靖和都粱饒聚弘，他們應(yīng)該是永州學(xué)博；綠天庵的參與者有僧通浩、通藏；無私地貢獻(xiàn)出底本的道士蔣光埒和藩王后裔，雇請的雕工分別有浮塢李寧，羅湘楊瑝及義烏馮拭褒。而這“僧通浩”何以變?yōu)椤昂笠釋O通浩”，又是一個待解之謎。</p><p class="ql-block"> 物質(zhì)的不滅依憑能量的轉(zhuǎn)化，精神的不滅靠的是不朽的傳承。? 幾張殘損的瑞石帖拓片，讓懷素的芭蕉和書法有了魂魄的寄托，也許可以煉補(bǔ)那片失落的綠天。 不信你看，《千字文》《秋興八首》《綠天庵圣母帖》的殘拓上，布滿了芭蕉的葉紋和橫掃圓轉(zhuǎn)的筆跡，似禪，又狂， 天人合一，無與倫比！</p><p class="ql-block"> 《綠天庵瑞石帖》無疑有其深遠(yuǎn)的影響力，無論是刻本質(zhì)量，還是刻工的深湛，抑或是倡導(dǎo)掌事者的組織成就，它都是難得的精絕之作。“噫，筆墨有靈，千劫不亡，慧業(yè)之種，隔代出新?！蛞匀鹗?，臨摹上石，所冀傳推，君子踵事增美，昭后踵前。”</p><p class="ql-block"> 站在歷史的端口，劉獻(xiàn)靖們做了他該做的，鐫刻下了最該留下的一筆。?文化，固然有其綿長的生命力，但亦帶著積久蠃弱和累累創(chuàng)傷，猶如砉然斷絕的琴弦。在懷素故里，我們真正能推出光芒映照百年的東西又有多少？昭后踵前，我們真的能跟上古人的腳步做好傳承接續(xù)那一種風(fēng)雅嗎？我們在漫長的時空中，只是不經(jīng)意無聲抖落了懷素散遺的佛珠卻不自知。</p><p class="ql-block"> “以瑞石名帖”里寄托一種愿景，“煉石補(bǔ)綠天”則是一種精神。綠天庵瑞石的出現(xiàn)乃“永州啟瑞，芝城人文蔚起”之兆，更是懷素書學(xué)不絕如縷的接續(xù)。在我華夏文化復(fù)興的當(dāng)下，我們透過蕉石找到那方綠天庵殘存的記憶，為避免后人面對空白的茫然、遺憾和長嘆，因此哪怕白費心力，也要推石上山！</p><p class="ql-block">?</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