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作者：黃成勇<span style="color: inherit;">）</span></b></h3><h3><b>拙文為賀張福臣先生《舌尖上的鄉(xiāng)愁》出版而作。</b></h3><div><br></div><h3>前有一篇“同屋”之驚，此時又是“同桌”之驚，或問：“大作”無非筆涉書人、略述書事而已，何來若許欣喜訝異怪奇惶悚之驚？</h3><div><br></div><h3>答：向死而生，浴毒重生，可以稱疫情肆虐、封城百日之后的武漢人。原持“太陽底下無新事”觀念如我者，等閑便改持“太陽每天都是新的”。放眼四顧、舉足徜徉之際，“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驚從中來。勿謂不信，有例為證：</h3><div><br></div><h3>武漢解封數(shù)月之后，福臣先生《老張日記》出版，首發(fā)式在東湖一艘游船上舉行，當(dāng)其時，我與幾位朋友乘車趕到碼頭，艷陽高照，曖風(fēng)和煦，梨園周遭人如潮涌，提老攜幼，呼朋引伴，是一幅歡欣再生、滿血復(fù)活的景象。船上已有不少熟人，大多為封城后初見，仿佛久別重逢，互道平安之間，聲氣頗有“驚呼熱中腸”感慨。時間到了，主人在岸客在船，一邊“蘭舟催發(fā)”，一邊車馬蹣跚，延宕良久。幸而坐中多屬閑云野鶴，談笑風(fēng)生，兼有管弦。就在這個間隙，翻讀《老張日記》，既驚同命，又驚異行。日記載有兩件作為讓我驚訝無已。一是從疫情大熾封城伊始，便開始著手編輯《我們的白衣天使》，記錄一線醫(yī)護(hù)人員直面死神、救治病人而獻(xiàn)身的英雄風(fēng)貌。二是自費印制五萬多枚藏書票，分贈馳援武漢的陸?？杖娂叭珖鞯蒯t(yī)護(hù)人員。日記中記載如何費盡周折前往火、雷二神山醫(yī)院及協(xié)和、武漢肺科、中南人民、金銀潭等醫(yī)院送票情形，也記錄了如何大費周章請各地朋友尋找已返程援鄂醫(yī)療隊，寄送書票的情形。在武漢市府許多感恩舉措中，這枚純屬個人自愿（沒經(jīng)過任何當(dāng)局施予的感恩教育）、獨出心裁，結(jié)合愛書文化、感恩文化于一幀的紀(jì)念藏書票，以充滿愛心，無比真誠而引起媒體重視與跟蹤報道。于是，待主人終于上船那一刻，我感覺這已不是舊識，而是一個新友。</h3><h3>我與福臣，相識并不算晚。</h3><h3><br></h3><h3>二00五年，我調(diào)省新華書店，分管圖書發(fā)行，為基層書店常不能于第一時間拿到暢銷書所苦，蓋因民營渠道崛起，好書往往由書商們先行包發(fā)，若以改善省店供貨服務(wù)計，輒須雙渠合流。這年秋天，邀請西北湖若干圖書經(jīng)營較好的書商座談，并在“天緣酒家”小酌。那天福臣在座，這是我們第一次同桌。此后多年沒有交集，直到武漢疫情發(fā)生前一月，北京朋友來漢辦活動，我們才又重新熱絡(luò)起來，此后同桌吃飯便成慣常，不可勝數(shù)。我了解到，他后來輾轉(zhuǎn)在知音傳媒、武大出版社任職，曾策劃編輯、經(jīng)手出版圖書千余種，其中《中國知青文庫》五十八種，“六書坊”叢書多輯近五十種，并為省市許多作家出版選集多部，而且頗受好評。這證明了我一個私見，民營書商如果真愛書、真懂書，有想法，有緣進(jìn)入體制內(nèi)平臺，其策劃、編輯及發(fā)行能量、對中國圖書出版的貢獻(xiàn)當(dāng)不可小覷。我寫《同屋三分驚》時，感嘆業(yè)界愛書成癡者鮮見，郴州書友舒凡在評論中溫婉提出不同看法，言之有理。馬國興先生將小文用作新著《閱歷別裁》代序時，我借修改之機，將本意是“少”的“鮮見”改為“識見有限”的“難遇”。如今得遇愛書成癡者福臣先生，何妨再來一篇“三分驚”？</h3><div><br></div><h3>《舌尖上的鄉(xiāng)愁》（崇文書局二0二二年四月一版一?。?，可稱作一場紙上的盛宴。食物品種豐富，樣式花色繁多，采自鄉(xiāng)野田間、瓜棚豆架，兼有蒸炒烹燉南北菜式，故可稱盛；賓客踵接，不乏名流，會飲酣暢，堪當(dāng)稱宴。通讀全書，猶受邀赴宴、有三“同桌”：<br></h3><div><br></div><h3><b>鄉(xiāng)土濃情為“一桌”</b>。南瓜、蓮藕、毛桃、土豆、凍梨等瓜果之屬，豆包、饅頭、稀粥等主食之類。作者以少兒身份作東待客，“爺爺”“爸爸”“繼母”“姑姑”“舅舅”“哥哥”“妹妹”“張二奶”“丁三奶”仿佛齊聚一桌。這是對社會主義中國前二十年的鄉(xiāng)土記憶及世情描摹，以食物為紐帶，以經(jīng)歷為坐標(biāo)，串連南方與北方，時代背景包括三年災(zāi)害、文化革命、知青運動等。食不果腹、世情涼薄，漸至瘋狂，然而人情溫曖無處不在，人性光輝閃耀在普通食物上。忍饑捱餓時，陳老師贈予五斤糧票、二元現(xiàn)金，隔壁張叔勻出半碗粥、一只饅頭，都值得永久懷想和紀(jì)念。張叔名“咬齊”，疑為“咬臍”。舊社會農(nóng)村生產(chǎn)，刀剪不具，咬臍帶以分離胎盤，故頗多孩子名“咬臍”。</h3><h3><br><b>市井真情為“一桌”。</b>涮羊肉、鍋包肉、油餅、燒梅、生煎包子、新疆馕、烏蒙豆、東北油豆角、黃金鉤。座上赫然有詩人食指、作家賈平凹、祖慰、阿成、葉辛、肖復(fù)興、竹林、郭小東等及文壇書業(yè)朋友于忠民、伊恩東、尹哥、劉田、楊琳、劉君等。市井關(guān)乎生計、生意，慣見偷蒙拐騙，爾虞我詐，宜乎真誠、真情方可行穩(wěn)致遠(yuǎn)，這“一桌”食物莫不指向具體時、地、人、事，堪稱在在有情；吃喝經(jīng)歷契合個人生活軌跡，接軌改革開放四十年變革史，雖不免一己之微，卻也折射著時代的光芒。福臣以青壯年風(fēng)姿當(dāng)桌攬客，入席舉箸，不難咀嚼出拼命做事，回報歲月的真情。</h3><h3><br><b>患難深情為“一桌”。</b>疫情霸道橫行，死神出沒無狀，友朋“怳然驚散”，自己“離群萬里”。物供艱窘，飲食困難，在惶恐驚懼中“偏安一隅”，這是大多數(shù)武漢人的經(jīng)歷。老張困居曇華林，對餃子、藕湯、月餅、蕎麥面、酸菜燉粉條及各種親友饋贈食物，味蕾變得格外敏感，描述深情動人，用祖慰老師的話說就是：“大難臨頭的味覺是大愛的滋味?！边@當(dāng)然包括通過各種媒體，了解、關(guān)切疫情防控、病人救治、一線人員舍生忘死，以命相搏的各種情況。但是，與大多出讓自由、敬避死神的市民不同，在品嘗、感知大愛的同時，福臣卻將報恩付諸于行動，如前文所述，編書和印制藏書票，以銘謝醫(yī)護(hù)人員對武漢人民的恩情。沒有對人類、人世的深情，又何必為此，何以至此？這里還須記上一筆，為答謝各地朋友對福臣關(guān)心，福臣女兒在郵路通達(dá)之后，自制月餅多份寄贈四方。女兒其誰？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原來是水果湖步行街“秋林書社”的女老板，這個書店經(jīng)營多年，聲名頗佳，果然淵源有自。同時，福臣曾坦承原來并不喜歡武漢，疫情過后，就愛上武漢，倒真是“患難之交恩愛深”。此時的福臣，已是退休數(shù)年、靠微薄養(yǎng)老金和一間舊書店渡日的老頭子了。</h3><h3><br>阿成老師在序中指出，這部書，“似乎是一部用文字構(gòu)建起來的個人生活的小歷史”，讀畢全書，信哉斯言。</h3><h3><br>福臣的“烹飪”手藝值得一提，有較為敏銳的語言文字感覺，如“舌尖”一詞，乍一目接，只覺濫俗不堪，但祖慰老師在序中揭示，早在策劃編輯“六書坊”時期，福臣就幾次使用“舌尖”賦予書名，比央視要早。與食指夫婦吃涮羊肉，他用“涮”字：“一鍋熱氣騰騰的涮羊肉，涮回到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涮回到食指的詩里?！彼采朴谝蚴轮\篇，長短相宜。如《爸爸的黃饅頭，爸爸的戰(zhàn)友》，客觀描述，不事渲染，短小雋永，蘊藉含蓄。有些工作酬應(yīng)如組稿采訪之類，則不僅是食話，庶幾也是別開生面的書話。如果說，這本書像是不事雕飾、沒有工巧、樸拙自然的東北鐵鍋燉，則食材新鮮、原汁原味，燉久彌香，滿室飄香。然而最關(guān)鍵的、作為釜底之薪的質(zhì)樸、熱烈感情，充盈灶膛，有時熾烈燃燒，有時也節(jié)制有度，但總歸是火，始終燃著。如果要對福臣作個簡短評價，我愿借用《紅樓夢》脂批中的兩個詞“情情”“情不情”。</h3><h3><br>在這部書稿交稿之前，福臣曾約二三朋友包括我，往東北一游，歷時十九天，天天有同桌飲樂，書中寫到的沈陽于忠民夫婦、佳木斯伊恩東老總、長春作家劉萬革先生、吉教社尹哥、劉田、楊琳、吉人社李貴海、音像社吳江等朋友多次設(shè)宴，友情真摯誠懇，令同行者驚訝和驚異。不過我之所謂“同桌”還有另一意思，乃在于太史公所言萬卷和萬里，也在于沈從文先生所言：“我讀一本小書，同時也讀一部大書?！边@十九天同車同行，豈非同桌同課？我們先至長城腳下，自承德而烏蘭布統(tǒng)、再南下赤峰，東進(jìn)盛京，待走過東三省，返程到達(dá)山海關(guān)時，除山湖島池之類名勝及前清文化遺跡而外，又依次去過中東鐵路重要一站橫道河子鎮(zhèn)，此地也是二戰(zhàn)日軍投降地之一；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名噪一時的珍寶島；“九一八”紀(jì)念日那天，恰好在虎頭日軍要塞及二戰(zhàn)終結(jié)地；東極寶塔、佳木斯知青廣場、長春偽滿總理大臣鄭孝胥故居、汪偽政府駐偽滿外交部；四平戰(zhàn)役紀(jì)念館，再到“天下第一關(guān)”城樓下，驚覺初次來山海關(guān)已過三十多年，仍是孤陋寡聞、一知半解，還記得“亡國與亡天下奚辨？”還記得一些閱讀經(jīng)歷，此行有令齒冷、鼻酸者，有令膽寒、心塞者，可謂五味雜陳，但已不知如何表達(dá)，陳與義一句詞或可借代：“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h3><h3><br><div style="text-align: right;"><b style="color: inherit;">二0二二年六月十二日初稿</b></div></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