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文/胡永強</h3> <h3> 化腐朽而神奇.沉香<br> 拈起一塊沉香。它躺在掌心，表面嶙峋，凹凸著歲月與刀斧的痕；顏色黯淡，深深淺淺的赭褐與灰黑交錯，像一段被烈火舔舐、又被雨水浸透的焦木。有些部分已呈朽木狀，疏松著，仿佛指尖稍一用力，便會化作塵埃。它靜默著，全無“香木”的矜貴模樣，倒像從荒廢廟宇梁柱上跌落的一截殘骸。<br> 這便是那眾香之首、價比金玉的物事么？正疑惑時，一縷氣息幽幽地從那枯死的肌理中滲出來。初時極淡，如隔紗的月光；漸漸聚攏沉實，成了一線。它不似花香奔放，也不似檀香直白。它是涼的，又是暖的；是清的，又是厚的。仿佛攜著雨林深處的霧氣，又裹著大地內(nèi)部的微溫，沉穩(wěn)地漫過鼻尖，直往靈府深處去。于是恍然：所有的黯淡、嶙峋、枯朽，原都是為了囚住與醞釀這一縷魂魄。真正的芬芳，是沉默的，向內(nèi)里求的，是歷經(jīng)死寂后，從靈魂里開出的花。<br> 這香魂，竟源于一道傷。那亭亭喬木，本可安寧生長。然而，或因雷殛風(fēng)折，或因蟲蟻啃噬、刀斧加身，它的軀體被撕裂了。傷口并未引向腐爛，一種特定的真菌——“命運”的菌——悄然侵入。樹木的生命本能被激發(fā)，開始分泌濃稠的樹脂去包裹傷口、抵抗入侵、療愈痛楚。這是一場沉默而漫長的戰(zhàn)爭，經(jīng)年累月，甚至百年千年。樹脂層層堆積，浸潤木質(zhì)，終將傷痛之處凝成深色堅硬的結(jié)塊，這便是“結(jié)香”。那原本平凡的白木香樹，竟以傷口為皿，以歲月煎熬為火，以自身精血為料，釀出這世間至為沉靜的芬芳。它是樹的淚與血，是將一場無妄災(zāi)厄靜默升華而成的舍利。它以結(jié)香為緣，那部分軀體在抵抗中“死”去；也正因這“死”，它獲得了另一種永恒的生。<br> 這凝聚生命痛楚與抗?fàn)幍慕Y(jié)晶，被請入人間。藥典載其“行氣止痛，溫中止嘔，納氣平喘”。人世的病痛，常起于“滯”——氣滯、血瘀、情結(jié)。沉香性溫而味辛苦，質(zhì)地極沉，如歷經(jīng)滄桑而心志堅定的長者，不疾不徐地沉降，便能將上逆、浮越之氣一一梳理，引歸其途。它所治的，不僅是肉身的淤塞，更是那無形中生命的“淤塞”。古人早已窺見奧秘，《本草新編》說它以溝通心腎隔閡，比黃連、肉桂之交泰更為渾然。因其自身，便是從極度的矛盾——傷與愈、死與生——中淬煉出的圓融平衡。一丸沉香飲下，腹中郁結(jié)冷痛似被溫煦堅定的力量輕輕化開；喉頭逆氣得以安撫。它的香氣沉入丹田，療效重在引導(dǎo)，這便是“化”的功夫：化淤塞為通泰，化腐朽為神奇，于無聲處調(diào)理生命陰陽。<br> 凝視掌中這黑沉沉宛若劫余之物，心中生出無邊敬意。它的身世，是一部無字哲學(xué)。原來最高貴的，并非生來完美；最芳香的，需經(jīng)腐朽劫難。它不避刀斧傷痕，不怨菌蟻侵蝕，只將一切苦厄默默承當(dāng)，以最堅韌的意志，將痛楚轉(zhuǎn)化為守護，將入侵結(jié)晶為芬芳。它啟示我們：生命中那些看似毀滅的打擊，那些令我們黯然自覺“朽壞”的磨難，或許正是命運要我們“結(jié)香”的契機。關(guān)鍵在于，我們是否有深沉的內(nèi)蘊與持久的耐性，將苦難分泌成樹脂，將歲月沉淀為香氣。<br> 窗外的天光已染上黃昏暖金色，斜照在這塊沉香上。它依舊黯淡，卻仿佛泛著一層溫潤內(nèi)斂的光華。那縷香氣仍在空中若有若無地縈繞。我忽然懂得，人們?yōu)楹握渲氐貙⑺荛]貯藏。這般由腐朽化生的神奇，這般凝聚生命所有沉默與爆發(fā)的魂魄，值得以最謙遜寧靜的心去等待，在某個需要的時刻，請它療愈身心創(chuàng)口，叩問存在真諦。<br> 香已燃盡，而意永存。那化腐朽為神奇的秘密，大約便是：向最深的傷痛處，去尋找生命最終的芬芳。</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