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醫(yī)道玄門，術有經(jīng)緯。此文所載祝由之法，實為古人調(diào)神馭氣之遺緒。苗寨阿婆立水碗為錨，是以有形引無形；程道長所述符咒，乃藉象數(shù)通樞機。與我輩銀針草藥，皆是以不同門徑調(diào)理氣機。然江湖之術，貴在明理；玄妙之談，重在實證。古法幽微，不在形跡摹寫，而在心神領會。</p> <p class="ql-block">冬日的太陽斜斜地照進茶室，光線透過木格窗欞，在青磚地上烙下暖色的斑痕?？諝饫锔拥膲m埃在光柱中緩緩打著旋，像某種無聲的舞蹈。電爐上的黑陶水壺嘶嘶作響，壺嘴吐出的白汽與茶香纏繞在一起，給這方小天地添了幾分活氣。</p><p class="ql-block">我對面坐著程道長，城西一帶頗有名氣的道士。平日他多是青布道袍，今日卻穿了件半舊的藏藍棉袍，花白的頭發(fā)在腦后松松挽了個髻。他?？窗俗?、堪風水，說話總帶著幾分窺破天機的玄妙。此刻，他正將一本藍布面舊抄本在茶桌上徐徐攤開，枯瘦的手指輕輕點著泛黃的頁角。</p><p class="ql-block">“《祝由十三科》……”道長的聲音不高，像怕驚擾了紙頁里沉睡的魂靈，“你們中醫(yī)里頭，原本是有這一科的。太醫(yī)院舊制，十三科里明明白白記著一筆?！彼氖种笓徇^紙頁上深褐色的墨跡，那動作輕柔得像在觸摸活物的皮膚。“只可惜啊，后來被‘閹割’了。”</p><p class="ql-block">他搖搖頭，端起面前的青瓷小杯，啜了一口熟普。茶湯紅濃，映得他眼底神色愈發(fā)深沉。他的目光始終沒離開我的臉，像是在審視，又像是在期待什么。</p><p class="ql-block">“你行醫(yī)多年，經(jīng)手過不少疑難雜癥，就沒想過試試這個？”</p><p class="ql-block">我看著他緩緩推過來的抄本。紙頁脆黃，邊角已經(jīng)起了毛邊，墨跡是深褐色的，勾勒著曲曲折折的圖案，似字非字，似畫非畫。旁邊綴著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筆跡工整中帶著幾分急切。我伸手輕輕翻了幾頁，指尖能感受到紙張粗礪的紋理。有治小兒驚風的，有化瘡癤腫毒的，也有鎮(zhèn)宅安神的。每一法門，都配著拗口的咒語，畫著繁復的符形。</p><p class="ql-block">“見過...”我將抄本合上，慢慢推了回去，“但不曾會用?！?lt;/p><p class="ql-block">“哦？”他身子微微前傾，棉袍在木椅上發(fā)出細微的摩擦聲，“在哪兒見過？”</p><p class="ql-block">“早年跟師，在苗嶺一個寨子里?！蔽艺f。電爐上的水壺正好沸騰，壺蓋被蒸汽頂?shù)幂p輕跳動，發(fā)出規(guī)律的磕碰聲。</p> <p class="ql-block">那是多年前的冬天了，我跟師在一個苗寨的阿婆身邊，學認草藥。寨子窩在山坳里，冬天的太陽白晃晃的，看著亮，卻沒什么熱氣，風吹在臉上，干冷干冷的，像小刀子刮。</p><p class="ql-block">阿婆她識得山里百草，哪味能祛風，哪味能活血，都清清楚楚。除了草藥，她偶爾也做些別的，寨子里的人遇上說不清道不明的癥候，常會悄悄來找她。</p><p class="ql-block">記得是臘月里，寨子有個后生，為了備年貨，上山去放套子捉野物?；貋頃r還好好的，入夜就發(fā)起高熱，渾身滾燙，人卻打著寒戰(zhàn)，牙齒磕得咯咯響。嘴里顛來倒去地說胡話，仔細聽，又不是苗話，音調(diào)古怪得很。</p><p class="ql-block">寨里的草醫(yī)來看過，說是寒氣入骨，開了發(fā)汗的方子。藥灌下去，汗出了一身又一身，褥子都浸濕了，可那熱就是退不下來，人反而更虛了，眼神直勾勾的，沒了焦點。</p><p class="ql-block">阿婆那晚一直沒說話，坐在火塘邊的小凳上，佝僂著背，看著塘里跳躍的火苗。橘紅色的光映在她深刻的皺紋里，明明滅滅。</p><p class="ql-block">過了許久，她慢慢站起身，示意后生的家人把他扶到火塘邊。她讓我去水缸里舀一碗清水，要井里剛打上來那種，帶著地底的涼意。又要了三根竹筷子，尋常吃飯用的那種。</p><p class="ql-block">她接過碗，將三根筷子并排，輕輕立在水中。然后，她雙手虛扶在碗沿，并不觸碰筷子，閉上眼，嘴唇微微翕動，一種極低沉的、仿佛從胸腔深處發(fā)出的嗡鳴聲流淌出來。那聲音不像念咒，倒像是山風穿過巖縫，又像是蜂群在遠處振翅，帶著一種原始的、不容置疑的韻律。</p><p class="ql-block">說來也怪，那三根筷子，就那樣顫巍巍地、卻又穩(wěn)穩(wěn)地直立在水中央，水波在它們周圍蕩開細密的紋路。</p><p class="ql-block">聲音停了，她睜開眼，眼神格外疲憊。她示意家人扶起昏沉的后生，將碗沿湊到他嘴邊，緩緩喂了幾口清水。剩下的半碗，她含在嘴里，對著那熊熊的火塘，“噗”地一聲，用力噴了出去。</p><p class="ql-block">“轟——”的一聲，火焰猛地竄起老高，火星四濺，隨即又矮了下去，塘里的炭火仿佛更紅了些。</p><p class="ql-block">那后生渾身一顫，迷茫的眼睛轉(zhuǎn)動了幾下，渙散的目光一點點收攏回來，長長地、帶著顫音地吁出一口氣，頭一歪，竟就靠著家人肩膀沉沉睡去了，呼吸也變得勻停。第二天天蒙蒙亮，熱度就退了大半，人能認人，也能喝下些稀粥了。</p><p class="ql-block">“我后來問阿婆，念的是什么......”我對道長說，茶室里的電爐依舊嘶嘶作響，“她只搖頭，說那是老輩人傳下來的調(diào)子，不能外傳。至于道理，她說她也說不清，只記得她上輩人就是這樣做的?！?lt;/p><p class="ql-block">程道長聽得入了神，手指在光亮的茶桌上無意識地畫著，仿佛在臨摹某種符形?！斑@就是了！這就是祝由的路數(shù)！”他有些激動，聲音提高了些許，“不靠藥石，靠的是音、是意、是溝通天地鬼神之力！”他指著那本《祝由十三科》，“你看這書里，治驚厥邪祟的符咒，與你所見，可有相似？”</p><p class="ql-block">我搖搖頭。“形或許不同，神卻相通。都需要那行事的人，心念極專、極誠，仿佛整個神魂都灌注進去。”</p> <p class="ql-block">程道長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翻開那本藍布面抄本。紙頁摩擦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是秋葉落地。他枯瘦的指尖點在一道筆畫盤曲如蛇、收尾處驟然下挫的符形上，墨色深褐，仿佛已經(jīng)滲入了紙張的肌理。</p><p class="ql-block">“你看這治‘無名腫毒’的符，”他的聲音因激動而略顯急促，“這筆畫，這走勢！起承轉(zhuǎn)合，哪里是尋常寫字？這分明是引氣通靈的軌跡，是溝通幽冥的橋梁！”他又小心翼翼地翻過幾頁，指向一段用朱砂圈點的咒語，字句古奧拗口，音韻奇特。“再看這咒，念時需心存敬畏，意守玄關，摒除雜念。一字一句，都要從丹田提起，帶著‘真力’發(fā)出去，不是隨口念念那么簡單。”</p><p class="ql-block">他抬起頭，眼中閃爍著一種混合了探究與渴望的光芒，直直地看向我：“你是深諳醫(yī)理的人，臟腑經(jīng)絡，氣血流注，你都清楚。你來說說，這符，這咒，它的‘藥性’究竟何在？它不入脾胃，不行經(jīng)絡，如何就能拔除病根？”</p><p class="ql-block">我向后靠了靠，電爐散發(fā)出的持續(xù)熱量暖烘烘地烘著下肢，讓人心神松弛。我沉思了片刻，組織著語言。</p><p class="ql-block">“若按我們醫(yī)理來揣度...”我說得有些慢，字句在舌尖斟酌，“人身本是一小天地，氣血周流，與外面這大天地本是氣息相通，同頻共振的。氣順則和，氣亂則病。這符咒之法，或許……就是古人摸索出的，一種更為精微的調(diào)理氣機的方法。”</p><p class="ql-block">我的手指虛點向那道符：“道長您看，這道治腫毒的符，它的筆勢多盤旋纏繞，蓄勢聚力，最后卻猛地下行、撇出，這是否就像引導著體內(nèi)壅滯堵塞的邪毒惡氣，先從深處攪動、聚集，再給它一個出路，引其從里透達于體表，最后一舉導引宣泄而出？” 我的目光移向那段咒語，“還有這咒語，它的音調(diào)起伏，長短急緩，是否也暗合著某種律動，能在無聲處振動特定的經(jīng)絡穴位，如同以音叉共振，散開那些郁結(jié)的‘氣疙瘩’？”</p><p class="ql-block">話到此處，我微微停頓了一下。苗寨火塘邊阿婆那布滿皺紋卻異常專注的臉龐，那后生從狂躁混沌到安然沉睡的轉(zhuǎn)變，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那晚塘火的暖意，似乎也透過記憶，微微熨帖著此刻的肌膚。</p><p class="ql-block">“至于‘咒’...”我繼續(xù)說道，感覺自己的聲音也低沉了幾分，“它真正起作用的，恐怕遠不止字面本身的意義。更是那聲音發(fā)出時特定的頻率，那念誦者投入的全副精神與信念。心神凝聚于一處，純粹到極致，其產(chǎn)生的那種‘力量’，或許真能穿透許多障礙。施術者便是以這般‘心力’為引子，去調(diào)動患者自身那已經(jīng)渙散或紊亂的氣與神，或是助其驅(qū)除外邪，或是撫平內(nèi)在的驚亂。這或許，就是《內(nèi)經(jīng)·移精變氣論》篇中那句‘古之治病，惟其移精變氣，可祝由而已’的真正含義所在。”</p><p class="ql-block">程道長聽得頻頻點頭，花白的須發(fā)都隨著動作輕輕顫動，但隨即，他又重重地嘆了口氣，那嘆息里充滿了惋惜與不甘：“可惜??！真是可惜！你們現(xiàn)在的中醫(yī)，眼里大多只認得幾味草藥，幾根銀針，把這套最精微、最貼近道之本源的上乘法門，竟生生給丟棄了！這不是買櫝還珠是什么？”</p><p class="ql-block">我提起黑陶壺，替他已然見底的茶杯續(xù)上熱水。水流沖入杯中，激得茶葉徐徐舒卷，沉浮不定?！暗篱L，依我看，倒不完全是主動‘丟棄’，更多的是難以傳承?！蔽曳畔虏鑹兀従徴f道，“這畫符念咒，極易流于表面形式。若無明師耳提面命，口傳心授，不能明了其背后的深意與心法，只徒具其形，反而容易淪為裝神弄鬼的把戲，貽誤病情。再者，此法要見效，往往講究天時、地利、人和，對施術者自身的修為、定力、乃至當時的身心狀態(tài)，要求都極高。反觀草藥銀針，看得見，摸得著，效用相對穩(wěn)定，更容易把握和傳承。”</p><p class="ql-block">說著，我順手翻開那本《祝由十三科》，指向其中一行小字注解：“您看，這里明確寫著‘用符一道，凈水一盞，向東念咒七遍’。為何必須是東方？為何偏偏是七遍？這背后的陰陽消長、五行生克、氣機循環(huán)的道理，如今還有幾人能真正參透？若后世學者只知照貓畫虎，不解其意，恐怕十次里也難有一次見效。久而久之，信者愈少，傳者愈稀，自然就被主流邊緣了。”</p><p class="ql-block">茶室里驟然安靜下來，只有電爐絲發(fā)出極輕微的、將沸未沸的嘶嘶聲。</p><p class="ql-block">他久久地摩挲著那本舊抄本的封面，粗糙的藍布面已經(jīng)磨得發(fā)白。許久，他才抬起頭，眼神復雜，那里面有迷茫，有追憶，也有一絲了然的悲涼，他喃喃道：“是啊……難。心法沒了，神韻丟了，剩下的，不過是一具空架子，幾筆死圖形?！彼蛭?，目光似乎要看到我心里去，“你說，老祖宗留下的這些東西，是不是終究……還是要斷了根脈，絕了傳承？”</p><p class="ql-block">我沒有立刻回答。目光轉(zhuǎn)向窗外，冬日的太陽懸在天邊，白晃晃的一片，缺乏溫度，卻亮得有些刺眼，讓人不敢長久直視。</p> <p class="ql-block">壺里的水又滾了一道，我們各自添了茶。話頭從祝由移開，轉(zhuǎn)到了平日里的見聞。他說些看卦遇到的奇事，我講些行醫(yī)經(jīng)手的疑癥，都是些擺在臺面上說不清根由的際遇。</p><p class="ql-block">茶喝得淡了，他起身送我。到了門口，他將那份《祝由十三科》的復印本塞進我手里。</p><p class="ql-block">“你拿著...”巷口的風吹動他花白的鬢發(fā)，“用不用兩說。知道前人有過這么一套應對疾病的法子，總不是壞事。”</p><p class="ql-block">我卷住復印本，看他青布道袍的背影在巷子盡頭一晃，不見了。</p><p class="ql-block">回到屋里，我翻看手里的復印本。紙上的符箓曲曲折折，像是蟲子在泥地里爬過的痕跡；那些咒讀來陌生得很。</p><p class="ql-block">它們安安靜靜地躺在紙上，訴說著另一種與疾病交道的方式。</p><p class="ql-block">我想，這東西或許沒有絕跡。它只是化進了別處——化進了醫(yī)者下針時那凝神屏息的瞬間，化進了病家服藥時那孤注一擲的信任里，化進了生命本身那股子想要好起來的韌勁中。</p> <p class="ql-block">那份復印本被我收在書柜最底下，和幾本泛黃的地方志、手繪用的稿紙疊在一起?？沙痰篱L那些話，卻像顆石子投進靜水塘，漾開的波紋在心里晃蕩了好幾天。</p><p class="ql-block">再見著他是在半個月后。剛下過小雨，菜市場外的石板路泛著濕光。他正跟一個提著菜籃的婦人站在路邊說話，大概是在說些家宅運勢的話。見我提著菜路過，他三兩句結(jié)束了談話，幾步跟了上來。</p><p class="ql-block">“大夫，巧了?！彼炅舜晔郑盏娘L帶著濕氣，吹得他鼻尖有點發(fā)紅?！拔艺聊€事兒?！彼曇魤旱土诵澳闵匣卣f，苗寨阿婆立筷子那法子，我回去特意翻了書，還真有這‘立水碗’的記載，說是能通靈，也能安魂。你說，這用咱們的道理，該怎么講？”</p><p class="ql-block">他看著我的眼神里有種光，那種近乎天真的執(zhí)著。這眼神讓我忽然想起一位長我十來歲的同行，他研究經(jīng)方入迷的時候，也是這么一副神氣。</p><p class="ql-block">我們沿著濕漉漉的街慢慢走，避讓著零星的行人。</p><p class="ql-block">“若硬要往醫(yī)理上靠，”我思量著說，“水屬陰，主靜，本性澄澈，能映照萬物。人一旦神氣紊亂，就好比一盆清水被攪渾了，漣漪四起。那幾根能立住的筷子，或許……就是個‘錨’?！?lt;/p><p class="ql-block">“錨？”他側(cè)過頭。</p><p class="ql-block">“嗯。給那飄搖散亂、無處依附的神氣，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穩(wěn)定的‘點’。施術的人，憑借自身的定力，通過這一碗水，為病人暫時營造出一個有序的、安穩(wěn)的‘場’。神有了著落，不再四處游蕩，氣自然就會慢慢平復下來?！蔽翌D了頓，路邊有個賣烤紅薯的爐子，焦甜的香氣混在潮濕的空氣里，格外誘人，“這道理，有點像我們用藥，有時并不直接去攻伐病邪，而是先建中焦，固護根本。內(nèi)在的氣機一轉(zhuǎn)，和諧了，外邪往往不驅(qū)自散?！?lt;/p><p class="ql-block">他若有所思，默默跟著我走了一段，“照這么說，祝由里頭許多看起來玄的法門，根子上其實都是在調(diào)整這個‘神氣’的秩序？”</p><p class="ql-block">“我是這么猜想的。”我點點頭，“只是這‘神氣’的秩序太過精微，看不見，抓不著，全憑心領神會。遠不如草木礦石、銀針艾絨那樣實在，有個具體的形質(zhì)可以把握?！?lt;/p> <p class="ql-block">天氣一日冷過一日。這天下午，程道長忽然推門進了醫(yī)館。他神色不似往常那般活泛，眉宇間添了幾分沉靜。</p><p class="ql-block">他在問診桌旁坐下，自己拎起茶壺倒了杯熱茶，雙手捧著，像是要從那陶杯上汲取些暖意。</p><p class="ql-block">“大夫...”他望著杯中裊裊升起的熱氣，語氣比平時誠懇幾分，“不瞞你說，我回去把你那‘錨’的說法想了很久?！彼囊暰€移向窗外，看著樹上幾根枯枝在風里輕輕顫動。“我們這行當，給人看八字、調(diào)風水，說到底，跟你們開方抓藥差不多——都是給人調(diào)一個‘舒服’。你們調(diào)的是身子里的氣血，我們調(diào)的是住處的格局，最后圖的不都是讓人心里頭踏實下來，渾身氣順么？”</p><p class="ql-block">他轉(zhuǎn)回頭看我，眼里帶著試探：“這么一想，我那羅盤、符紙，和你這滿柜子的當歸、黃芪，說到底都是幫人的家伙什，路子其實挺近的。”</p><p class="ql-block">我略感訝異，隨即露出一絲笑意?！叭f物皆可為藥。有時是一句妥當?shù)脑?，一個安心的眼神，都能調(diào)理身心。祝由這類古法，或許只是其中更專深、也更不易為人理解的一種罷了?！?lt;/p><p class="ql-block">他“唔”了一聲，拖得長長的，低頭吹開浮葉，喝了一口茶。蒸騰的水汽暫時柔化了他臉上常帶著的那點精明世故。</p><p class="ql-block">“那本《祝由十三科》...”他放下茶杯，語氣又恢復了些以往的活氣，“里面有些鎮(zhèn)宅安神的法子，倒是可以好好研究研究?，F(xiàn)在人心里都不踏實，這門路...或許還真有些用處。”他說著，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敲，眼中閃過我熟悉的那種盤算神色。</p><p class="ql-block">他走后，我站到那排深色的藥柜前，隨手拉開一個抽屜，濃烈而復雜的藥香撲面而來。我看著里面那些經(jīng)過炮制、干燥的根莖、葉片、種子，它們曾生長在山野之間，承接雨露陽光，此刻靜靜地躺在抽屜里，等待被配伍、煎煮，進入另一個人的身體，去完成它們的使命。</p><p class="ql-block">而書柜底層，那份復印本中繪制的符形，那些拗口難懂的音節(jié)，它們同樣曾被古人以無比的虔誠創(chuàng)造出來，承載著在另一套認知體系里，對生命與疾病的深刻理解和干預。在某個時空里，它們也曾是某些人心中，能夠溝通天地、安頓神魂的——“藥”。</p> <p class="ql-block">午后，難得的暖陽斜斜照進診室，在脈枕上投下一方明亮。</p><p class="ql-block">剛送走一位咳嗽遷延不愈要買消炎藥的婦人，又進來一位面色憔悴的中年女子。她坐下便咳嗽幾聲，聲音悶悶的，鼻塞聲重：“大夫，上次吃了您的藥，咳嗽才好利索。這不，前兩日吹了風，又鼻塞頭昏起來?！?lt;/p><p class="ql-block">診脈觀舌，是體虛外感，表衛(wèi)不固。我提筆開方，意在益氣固表，疏風散邪。</p><p class="ql-block">寫完方子，她卻沒急著起身，雙手在膝上搓了搓，神色有些猶豫。</p><p class="ql-block">“大夫...”她壓低聲音，“還有個不情之請……下午我得去殯儀館送個老同學，實在是推不掉。我這身子骨您也知道，今年總是小病不斷。您看……有沒有什么法子，能讓我避避那地方的……陰濁之氣？”她說完有些不好意思，“我曉得這話聽著迷信，但心里總不踏實?！?lt;/p><p class="ql-block">我放下筆，看著她眼里的懇切與不安。</p><p class="ql-block">“你稍坐?！蔽移鹕韽乃幑袢〕錾僭S朱砂、雄黃，又配了蒼術、艾葉，用綿紙分層包好，裝入一個青布縫制的小錦囊中，以黃絲線輕輕束口。</p><p class="ql-block">“這里面的藥材，”我將錦囊遞給她，“朱砂安神，雄黃辟穢，蒼術、艾葉芳香化濁。你帶在身邊，回來后可將錦囊置于通風處。重要的是，”我看著她，“心存正念，自身陽氣足，則外邪不侵。”</p><p class="ql-block">她雙手接過錦囊，緊緊握在掌心，連聲道謝，眉宇間的憂色散了大半。</p><p class="ql-block">送走她后，我坐在椅上。冬陽暖融融地照在背上，讓人生出幾分慵懶?？粗郎蠚埩舻乃幉募毮?，忽然想起那位道長，想起那本《祝由十三科》里諸多辟穢防疫的符咒，想起苗寨阿婆立筷安魂的夜晚。</p><p class="ql-block">古人云“醫(yī)者，意也”。這“意”，或許不只是開方時的思慮斟酌，更是那份體察患者身心處境、并給予恰當回應的心念。草藥、銀針、符咒，乃至這一包辟穢藥材，都是承載醫(yī)者之“意”的舟筏。</p><p class="ql-block">只是如今，我這葉舟筏，多載些草木之氣罷了。</p><p class="ql-block">陽光漸漸西移，不再直射眼睛。門前曬著的藥材散發(fā)出混合的、沉穩(wěn)的香氣。我閉上眼，感受著這冬日陽光的暖意，和滿屋藥香織成的一片寧靜。那些古老的祝由之術，仿佛在這寧靜里，留下了極淡卻未曾消逝的余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