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芳華

燦鈿

日子深了，天便高闊起來，是一種洗練過的、軍人熟悉的湛藍。風從遙遠的北方來，掠過樓宇，帶著一絲閱兵臺前那種無言的凜冽。我沿著這條植滿銀杏的街道緩步走著，腳步是幾十年軍旅生涯定下的刻度，均勻，沉穩(wěn)。腳下厚厚的落葉，踏上去卻松軟得令人心下一恍，那沙沙的聲響，不再像隊伍行進時整齊劃一的足音，倒像無數極輕的耳語，在這天地將肅的時節(jié)，做著最寧靜的告別。? 　　這告別，讓我忽然站定了。記憶猛地被這松軟與金黃刺穿，回溯到幾十年以前。那時的落葉，豈容得這般鋪張與悠閑？命令。是的，那時“清掃落葉”就是一道明確的指令。在我們的字典里，“落葉”與“戰(zhàn)場”的打掃，共享著一種相似的緊迫感。衰草，敗葉，與一切凋零、雜亂、不整齊的事物，都必須被迅速清除，仿佛那是陣地前必須排除的障礙，是整潔莊嚴的秩序里，絕不容許存在的散兵游勇。清晨，營區(qū)內外，街道上，竹掃帚劃過水泥地的聲音，急促，銳利，不留余地。那聲音里有一種我們這代人深入骨髓的信念：除舊，方能布新；滌蕩，才得清明。落葉與塵土被一同歸攏，裝上嘎吱作響的垃圾車，運走，像移走一段不合時宜的、甚或多余的記憶。那時我們不曾深想，被我們匆匆掃去、或付之一炬，或挖坑填埋的，正是來年新綠沉默的序章。那時，整個國家都年輕，我們都年輕，胸膛里鼓蕩著熱風，目光如炬，只向前，向上，向著一切欣欣然的、有待建設的未來。我們無暇悲秋，更無心賞秋，甚至警惕著這種情緒的萌發(fā)。那委地的金黃，在我們眼中，不是詩意，而是一種近乎“軍容不整”的提醒，必須被迅速糾正。? 　　可如今，眼前的光景，像一道溫和而堅定的命令，修改了這一切。那塊小小的告示牌——“落葉景觀，請勿清掃”——靜靜地立在那里，字跡端正，卻透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寬容與暖心的溫柔。命令，我執(zhí)行了一輩子。而這道“勿清掃”的命令，卻讓我心中最堅硬的某個部分，悄然化開一道溫暖的裂隙。于是，整條長街，成了一條流淌著的、靜謐的金色河流。陽光穿透疏朗的枝椏，不再是探照燈般的光柱，而化作了萬千跳躍的金色音符，灑在這奢華而莊嚴的“地毯”上，觀賞、留影、拍視頻的人絡繹不絕。幾個孩童蹲著，如同在沙灘尋覓貝殼，精心挑選著最完美的“小扇子”。三五成群身著盛裝的年輕女子舉著手機，相互留影；一會兒又專注地框取著一地光影，她們的側影，和諧地融在光與葉的油畫里。風來，又有葉子旋落，不疾不徐，那姿態(tài)，竟讓我想起老兵退役時，最后那個標準、緩慢、帶著無盡眷戀的軍禮——完成了所有季節(jié)的征途與站崗，如今，安然回到根的駐地，以最鋪張的靜美，做最徹底的歸根。? 　　我挺直了已微駝的腰背。一股復雜的熱流曾在胸中沖蕩，但此刻，它已沉潛為深水般的靜默。這哪里僅是審美？這分明是一場無聲的、關于“價值”與“時光”的重新評定，文明內涵的充實及審美理念的重大躍升。我們那代人的“掃除”，是一種繃緊的戰(zhàn)斗姿態(tài)，是對“逝去”與“衰敗”的絕不妥協(xié)的防御。我們習慣于保持前進的姿態(tài)，將一切“過去時”迅速歸零，仿佛那樣，隊伍才能永遠年輕，永遠銳利。那是我們保衛(wèi)新生的方式，虔誠，決絕，帶著金屬的些許冷光。 　　而現在，這滿街的停駐與欣賞，卻仿佛在說：看，這飄落，并非潰退，而是一場盛大的、凱旋式的集結。每一片葉子，都曾是我們隊伍里一名忠誠的士兵。春的萌發(fā)，是它清脆的集結號；夏的濃蔭，是它最旺盛的戍守期；而今這透徹的金黃，是它功成身退前，披上的最榮耀的勛章。它綠過，抗爭過風雨；它蔭蔽過，奉獻過清涼。此刻的飄零，不是生命的消弭，而是將全部的色彩、脈絡、甚至對陽光的記憶，都毫無保留地歸還給大地，去做另一場沉默而偉大的孕育。這遍地“芳華”，是秋天最雄渾的陣地上，一場靜默的、無言的閱兵式。我們這些看了一輩子直線加方塊的老兵，終于學會了欣賞這曲線與斑駁的壯美，欣賞這“完成”本身的圓滿與尊嚴。? 　　這或許，也是一代人精神疆域的拓延與和解。我們曾用鋼鐵的意志，為這片土地夯筑基座，定義邊界。如今，時代從容地走過我們鑄就的基石，展開了一幅更繁復、也更柔軟的畫卷。我們開始懂得，美好的定義，可以如此寬廣：它不僅在挺立的新枝，也在臥倒的壯闊；不僅在嘹亮的號音，也在這回歸的靜默。我們學會了與自己的“季節(jié)”和解，與必然的“降落”共處，并從中，體味到一種比沖鋒更深厚、比堅守更遼闊的力量。這滿地靜臥的“芳華”，不再需要被“清掃”，它本身就是一部攤開的、用色彩書寫的厚重軍史，記載著所有忠誠的萌發(fā)、堅守與輪回。? 　　一片尤其碩大、形態(tài)端方的銀杏葉，打著旋，恰落在我的肩章曾經的位置。我小心翼翼地拈起它，如同拈起一枚無形的勛章。對著光，它通體透亮，葉脈縱橫，如我掌心的紋路，也如這片土地上我熟知的每一條道路與河流。心中那深水般的靜默，泛起一道溫和的漣漪——這無字的傳記，或許可以擁有一個永恒的注腳。? 　　回到家，凈了手，將它洗凈、壓平。當它在燈下舒展如一方金色箋紙時，提起我喜愛的筆，蘸了濃濃的墨。筆尖觸及葉面的剎那，傳來一種奇異的溫潤與微微的阻力，不同于鋼槍的冷硬，也不同于宣紙的柔順，那是生命曾如此豐盈地存在過的觸感。在它天然的肌理上，我寫下四個小字：“落葉芳華”。這不是在書寫，更像是一種確認，一種交付——將我半生的征塵與領悟，托付給這片濃縮了整個秋天的葉子。墨跡順著葉脈有些微微的暈開，仿佛是這枚葉子自己滲出的、最后的，也是最為濃稠的汁液。? 　　我翻開那本紙色蒼黃的《石門頌》拓本，將它輕輕安放在“高祖受命”那雄渾的漢隸旁，合上。那一刻，萬籟俱寂。我仿佛完成了一個古老的儀式：將一片當下的、易逝的時光，與一段不朽的、石刻的過往，并置在了一起。一片葉子，因四個字而獲得了靈魂的銘刻；一行古隸，因一片葉而接上了地氣與秋光。飄零與永恒，剎那與千古，在這閉合的書頁間，默默完成了對話與共生。? 　　窗外，暮色漸合，遠燈初上。我想，這或許便是“芳華”的真意了——它并非拒絕凋零，而是在深知凋零不可避免之后，以最莊重的姿態(tài)，完成生命的簽名，然后，安然落定，成為文明土壤的一部分。我們曾奮力清掃落葉，為了一個嶄新的春天；如今我們學會欣賞落葉，因為懂得了，每一片靜美的凋零，本身就是在孕育下一個春天。而這，需要多么漫長的時光，多少修養(yǎng)的蘊育，才能慢慢領悟。? 　　我合上書。那沙沙的聲響，不再只是街頭的秋聲，它成了漫過我血脈的、時光本身的潮音，沉穩(wěn)，遼闊，生生不息。 《落葉芳華》（全文） 日子深了，天便高闊起來，是一種洗練過的、軍人熟悉的湛藍。風從遙遠的北方來，掠過樓宇，帶著一絲閱兵臺前那種無言的凜冽。我沿著這條植滿銀杏的街道緩步走著，腳步是幾十年軍旅生涯定下的刻度，均勻，沉穩(wěn)。腳下厚厚的落葉，踏上去卻松軟得令人心下一恍，那沙沙的聲響，不再像隊伍行進時整齊劃一的足音，倒像無數極輕的耳語，在這天地將肅的時節(jié)，做著最寧靜的告別。 這告別，讓我忽然站定了。記憶猛地被這松軟與金黃刺穿，回溯到幾十年以前。那時的落葉，豈容得這般鋪張與悠閑？命令。是的，那時“清掃落葉”就是一道明確的指令。在我們的字典里，“落葉”與“戰(zhàn)場”的打掃，共享著一種相似的緊迫感。衰草，敗葉，與一切凋零、雜亂、不整齊的事物，都必須被迅速清除，仿佛那是陣地前必須排除的障礙，是整潔莊嚴的秩序里，絕不容許存在的散兵游勇。清晨，營區(qū)內外，街道上，竹掃帚劃過水泥地的聲音，急促，銳利，不留余地。那聲音里有一種我們這代人深入骨髓的信念：除舊，方能布新；滌蕩，才得清明。落葉與塵土被一同歸攏，裝上嘎吱作響的垃圾車，運走，像移走一段不合時宜的、甚或多余的記憶。那時我們不曾深想，被我們匆匆掃去、或付之一炬，或挖坑填埋的，正是來年新綠沉默的序章。那時，整個國家都年輕，我們都年輕，胸膛里鼓蕩著熱風，目光如炬，只向前，向上，向著一切欣欣然的、有待建設的未來。我們無暇悲秋，更無心賞秋，甚至警惕著這種情緒的萌發(fā)。那委地的金黃，在我們眼中，不是詩意，而是一種近乎“軍容不整”的提醒，必須被迅速糾正。 可如今，眼前的光景，像一道溫和而堅定的命令，修改了這一切。那塊小小的告示牌——“落葉景觀，請勿清掃”——靜靜地立在那里，字跡端正，卻透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寬容與暖心的溫柔。命令，我執(zhí)行了一輩子。而這道“勿清掃”的命令，卻讓我心中最堅硬的某個部分，悄然化開一道溫暖的裂隙。于是，整條長街，成了一條流淌著的、靜謐的金色河流。陽光穿透疏朗的枝椏，不再是探照燈般的光柱，而化作了萬千跳躍的金色音符，灑在這奢華而莊嚴的“地毯”上，觀賞、留影、拍視頻的人絡繹不絕。幾個孩童蹲著，如同在沙灘尋覓貝殼，精心挑選著最完美的“小扇子”。三五成群身著盛裝的年輕女子舉著手機，相互留影；一會兒又專注地框取著一地光影，她們的側影，和諧地融在光與葉的油畫里。風來，又有葉子旋落，不疾不徐，那姿態(tài)，竟讓我想起老兵退役時，最后那個標準、緩慢、帶著無盡眷戀的軍禮——完成了所有季節(jié)的征途與站崗，如今，安然回到根的駐地，以最鋪張的靜美，做最徹底的歸根。 我挺直了已微駝的腰背。一股復雜的熱流曾在胸中沖蕩，但此刻，它已沉潛為深水般的靜默。這哪里僅是審美？這分明是一場無聲的、關于“價值”與“時光”的重新評定，文明內涵的充實及審美理念的重大躍升。我們那代人的“掃除”，是一種繃緊的戰(zhàn)斗姿態(tài)，是對“逝去”與“衰敗”的絕不妥協(xié)的防御。我們習慣于保持前進的姿態(tài)，將一切“過去時”迅速歸零，仿佛那樣，隊伍才能永遠年輕，永遠銳利。那是我們保衛(wèi)新生的方式，虔誠，決絕，帶著金屬的些許冷光。 而現在，這滿街的停駐與欣賞，卻仿佛在說：看，這飄落，并非潰退，而是一場盛大的、凱旋式的集結。每一片葉子，都曾是我們隊伍里一名忠誠的士兵。春的萌發(fā)，是它清脆的集結號；夏的濃蔭，是它最旺盛的戍守期；而今這透徹的金黃，是它功成身退前，披上的最榮耀的勛章。它綠過，抗爭過風雨；它蔭蔽過，奉獻過清涼。此刻的飄零，不是生命的消弭，而是將全部的色彩、脈絡、甚至對陽光的記憶，都毫無保留地歸還給大地，去做另一場沉默而偉大的孕育。這遍地“芳華”，是秋天最雄渾的陣地上，一場靜默的、無言的閱兵式。我們這些看了一輩子直線加方塊的老兵，終于學會了欣賞這曲線與斑駁的壯美，欣賞這“完成”本身的圓滿與尊嚴。 這或許，也是一代人精神疆域的拓延與和解。我們曾用鋼鐵的意志，為這片土地夯筑基座，定義邊界。如今，時代從容地走過我們鑄就的基石，展開了一幅更繁復、也更柔軟的畫卷。我們開始懂得，美好的定義，可以如此寬廣：它不僅在挺立的新枝，也在臥倒的壯闊；不僅在嘹亮的號音，也在這回歸的靜默。我們學會了與自己的“季節(jié)”和解，與必然的“降落”共處，并從中，體味到一種比沖鋒更深厚、比堅守更遼闊的力量。這滿地靜臥的“芳華”，不再需要被“清掃”，它本身就是一部攤開的、用色彩書寫的厚重軍史，記載著所有忠誠的萌發(fā)、堅守與輪回。 一片尤其碩大、形態(tài)端方的銀杏葉，打著旋，恰落在我的肩章曾經的位置。我小心翼翼地拈起它，如同拈起一枚無形的勛章。對著光，它通體透亮，葉脈縱橫，如我掌心的紋路，也如這片土地上我熟知的每一條道路與河流。心中那深水般的靜默，泛起一道溫和的漣漪——這無字的傳記，或許可以擁有一個永恒的注腳。 回到家，凈了手，將它洗凈、壓平。當它在燈下舒展如一方金色箋紙時，提起我喜愛的筆，蘸了濃濃的墨。筆尖觸及葉面的剎那，傳來一種奇異的溫潤與微微的阻力，不同于鋼槍的冷硬，也不同于宣紙的柔順，那是生命曾如此豐盈地存在過的觸感。在它天然的肌理上，我寫下四個小字：“落葉芳華”。這不是在書寫，更像是一種確認，一種交付——將我半生的征塵與領悟，托付給這片濃縮了整個秋天的葉子。墨跡順著葉脈有些微微的暈開，仿佛是這枚葉子自己滲出的、最后的，也是最為濃稠的汁液。 我翻開那本紙色蒼黃的《石門頌》拓本，將它輕輕安放在“高祖受命”那雄渾的漢隸旁，合上。那一刻，萬籟俱寂。我仿佛完成了一個古老的儀式：將一片當下的、易逝的時光，與一段不朽的、石刻的過往，并置在了一起。一片葉子，因四個字而獲得了靈魂的銘刻；一行古隸，因一片葉而接上了地氣與秋光。飄零與永恒，剎那與千古，在這閉合的書頁間，默默完成了對話與共生。 窗外，暮色漸合，遠燈初上。我想，這或許便是“芳華”的真意了——它并非拒絕凋零，而是在深知凋零不可避免之后，以最莊重的姿態(tài)，完成生命的簽名，然后，安然落定，成為文明土壤的一部分。我們曾奮力清掃落葉，為了一個嶄新的春天；如今我們學會欣賞落葉，因為懂得了，每一片靜美的凋零，本身就是在孕育下一個春天。而這，需要多么漫長的時光，多少修養(yǎng)的蘊育，才能慢慢領悟。 我合上書。那沙沙的聲響，不再只是街頭的秋聲，它成了漫過我血脈的、時光本身的潮音，沉穩(wěn)，遼闊，生生不息。? 部分插圖取自網絡，在此感謝原作者。 作者簡介 樓燦鈿，浙江義烏人，從戎數十年直至退休。喜愛傳統(tǒng)文化，樂將書法及詩詞聯(lián)賦的研習作為生活時尚來孜孜追求?，F為上海市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市詩詞學會會員，上海市楹聯(lián)學會會員。出版專著有《鐵線篆（千字文）的書寫與賞讀》，其中有習書鐵線篆的捷徑——“古篆八法”、鐵線篆書寫的基本要點等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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燦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