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九五六年,十三歲的小姨完小畢業(yè)。外公笑瞇瞇遞她一道選擇題:讀書,或是一份嫁妝,二者只能擇一。小姨未有半分猶豫,選了讀書。</p><p class="ql-block"> “知識是最好的嫁妝。”這句話,她用了一生來證明。</p> <p class="ql-block"> 一九五八年,她考入平江梅仙附中,成績拔尖,當上學習委員。老師說,她眼里有光,是讀書的好料子。若不是三年饑荒,這洞里姑娘,本該循著書本鋪就的路,走向那片只在書中見過的天地。</p><p class="ql-block"> 命運偏要考驗渴求光明的人。</p><p class="ql-block"> 1959年,外婆往江西尋外公,大姨與母親已出嫁,家里只剩小姨和剛讀完小的舅舅相依為命。公共食堂散后,他倆仍要每周去生產(chǎn)隊領(lǐng)口糧。隊長欺他們年幼,分的糧食常只夠吃一天,夜里餓得輾轉(zhuǎn)難眠,農(nóng)忙假回村,她趁收紅薯往嘴里塞兩口、兜里揣幾只,才得片刻飽腹。為讓弟弟吃飽,她決意輟學。往后便撿紅薯根、挖野菜、摘紅花草籽曬干摻糧,勉強糊口。老師惜她才智,九次登門勸說。</p><p class="ql-block"> 小姨何嘗不想讀書?她將課本齊齊收進木箱。退學那日,她沒哭,只是不再提上學的事。</p><p class="ql-block"> 失學成了心底的傷痛??杉幢汶x了課堂,身上書卷氣未減分毫。村里人知她識字明理,年終決算總請她幫忙打算盤、統(tǒng)計工分。她言語輕柔,做事利落有條,與終日圍著灶臺、上山砍柴的姑娘不同——讀過書的農(nóng)村女孩子,骨子里有另一種見識。</p><p class="ql-block"> 后來她做了民辦教師,站上講臺。那幾年是她生命里最明亮的時光,孩子們愛聽她講課,年年評為公社“紅旗教師”??伞拔母铩币粊恚粡埓笞謭筚N了出來,說她父親曾在國民黨軍隊“吃糧”,不配教書。(外公蒙冤致死多年后我才知曉,他曾投身淞滬保衛(wèi)戰(zhàn),負傷后歸鄉(xiāng)務(wù)農(nóng)。)大字報的筆跡,小姨在供銷社墻上一眼認出——是個被糧站開除、只代過幾月課的人所寫。那人因妒生恨,用最粗蠻的方式,毀了她最珍視的講臺。</p><p class="ql-block"> 離開學校那日,她獨自在河邊坐了許久,撿石頭狠狠砸向水面。</p> <p class="ql-block"> 叔外婆見小姨品性端方、勤快識文,有心撮合她與自己在部隊當汽車兵的弟弟。二人都讀過初中,書信往來數(shù)載,情意漸深。一九六七年,姨父探親回鄉(xiāng),與小姨成婚。鄉(xiāng)里人偶爾打趣,說這是“堂姐嫁舅舅”,叔外婆笑答:“這是親上加親?!?lt;/p><p class="ql-block"> 外公踐行當年諾言,沒準備嫁妝。二十四歲的小姨,穿著丈夫送給她的新軍衣,帶著幾件舊衣裳與滿滿一箱書本筆記,走進婚姻。村里人私下議論:“哪有新小娘不帶嫁妝的?”她聽了默不作聲。她知這是當年自己的選擇,不后悔;更堅信,隨身所帶比嫁妝金貴百倍——是書本給她的眼界、心氣,還有那副不屈筋骨。</p><p class="ql-block"> 婚后日子依舊清苦,丈夫退伍后,一百元復(fù)員費大半給了兄長建房,他倆只用十元置辦家當。即便住漏雨的土屋,小姨仍堅持每晚點煤油燈看書。個別鄉(xiāng)鄰笑她:“飯都吃不飽,還裝讀書人?”她輕輕合上書,心里念著:“人活著,不能只靠糧食?!?lt;/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〇年某個清晨,廣播里傳來通知:“湛極清(我姨父名),到公社開介紹信,往縣招工辦報到——岳陽運輸公司招工。”小姨又喜又急,姨父剛外出打工十日,這般機會怎容錯過?她當機立斷,借兩元錢,將襁褓中的女兒與剛會走路的兒子托付給小姑,冒雨進山尋夫。搭貨車到嘉義,下車便往蘆頭林場山里趕,雨中幾十里泥濘山路,走得雙腳起泡,卻一刻不敢停歇——她心里明了,錯過這次,或許便錯過一生。</p><p class="ql-block"> 政審卡在外公“歷史問題”上時,她對丈夫說:“若因我耽誤你前程,我愿離婚?!边@不是氣話,是她為所愛之人前程愿作的犧牲。最終,一張“其他社會關(guān)系清白”的證明,讓丈夫走出了大山。</p> <p class="ql-block"> 生活稍穩(wěn),她便將精力傾注在孩子身上。四個子女,個個四歲起識字。買不起課本,就用樹枝在沙地上教寫字;交不起學費,便養(yǎng)兔子、攢雞蛋,一毛一毛地湊。最難的那幾年,她帶著孩子撿廢紙,標語,裁齊了,釘成練習本。她對孩子說的最多的鼓勵話就一句:“讀書是我們最好的出路?!?lt;/p><p class="ql-block"> 孩子們也爭氣,老大老二成績素來拔尖,老三考上平江一中,小兒子也從一中一路讀到博士。每次家長會,老師總夸她的孩子“有教養(yǎng)、有眼界”,那時她總會微微低頭,露出羞澀又驕傲的笑容。</p><p class="ql-block"> 她的堅持終是開花結(jié)果——四個孩子先后考上大學,成了那些年方圓幾十里獨一份的榮耀。</p><p class="ql-block"> 大兒子從教數(shù)年后投身實業(yè),致富不忘鄉(xiāng)鄰,修橋鋪路、扶助孤寡,是鄉(xiāng)親交口稱贊的賢達;大女兒在高校執(zhí)教二十余載,成了長沙理工大學治學嚴謹?shù)慕淌?;二女兒從外企技術(shù)員起步,憑專業(yè)能力與外語功底,成長為跨國企業(yè)高管,如今定居波士頓;小兒子博士畢業(yè)后,成了寧波海關(guān)食品檢驗檢疫領(lǐng)域的技術(shù)專家,享國務(wù)院政府特殊津貼。</p> <p class="ql-block"> 如今小姨八十二歲了,和姨父住大兒子建的鄉(xiāng)村小院里。每日種菜、養(yǎng)魚、喂雞、做飯,讀今日頭條,做奧數(shù)題。歲月在她手上刻滿風霜,脊背卻依舊挺直,眼睛仍清亮有神。孫輩們逢年過節(jié)回來,總愛圍著聽她講過去當老師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八十二歲生日那天,她寫完兩萬多字的《我的自傳》,結(jié)尾這樣寫道:</p><p class="ql-block"> “這一生,未穿過嫁衣,首飾是兒女成年后孝敬所得,但覺得很富足。因為我嫁給了知識,它給了我四個知書達理的兒女,讓我挺起腰板做人。如果時光倒流,我仍會選那個沒有嫁妝的早晨。文化,才是女人最體面的嫁妝;知識,才是留給子孫最好的財富?!?lt;/p><p class="ql-block"> 讀著她的自傳,陽光正灑在我的電腦筆記本上。我始終記得,一九七九年夏天那個悶熱午后,高考落榜的我正捧著《西游記》,小姨輕輕抽走書,將五元錢按在我手心:“回校復(fù)讀去?!?lt;/p><p class="ql-block"> 那輕輕一推,改寫了我的一生。</p><p class="ql-block"> 她抽走的何止是一本書?她推開的是懵懂,遞來的是方向。那是她十三歲起就握緊的信念:知識能劈開命運的刺蓬。</p><p class="ql-block"> 我每年春節(jié)給她寄一千元錢,我的感恩,似乎也就這么重了。2023年春節(jié),我離開她家,車子開出很遠,從后視鏡里回望,她仍站在路墈邊,身影在風里薄得像一張紙,又厚得像一整座山。她多像我離世八年的母親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