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晨光來得遲，卻來得極好。它不像春陽那般跳脫，也不似夏陽那般潑辣，更沒有秋陽那種明凈里透著的薄涼。它是融融的，像一捧捂了很久的溫水，徐徐地、勻勻地，從東邊那一片魚肚白的盡頭，慢慢地傾倒過來。</p><p class="ql-block"> 我原是預備看幾頁書的，可這光一來，心便懶了，像是被這溫存給泡軟了。索性合上書，將身子往后靠進椅背的弧度里，由著目光在這片光里浮游。光里有萬千微塵在舞，不疾不徐，悠然自得，仿佛它們才是這時光的主人，正舉行著一場無聲的、盛大的宴會。</p><p class="ql-block"> 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拂過書皮，那是一本舊詩集，紙頁已有些脆黃，可隨風飄來陣陣書香。</p><p class="ql-block"> 心念一動，便翻開了詩集。目光落下的地方，恰恰是一句五代人的小詞：“正好醉吟時，一座皆風月?！?心里輕輕地“呀”了一聲，像是被一粒熟透的漿果擊中了心尖，酸甜的汁液霎時間彌漫開來。</p><p class="ql-block"> 這座，不就是我眼前這一方被冬陽寵著的書桌么？這風月，不就是此刻流淌在空氣中的、溫潤的時光么？古人真是好興致，一盞淡酒，幾句閑吟，便能將身畔尋常的景致，點化成一片風月無邊的江山。</p><p class="ql-block"> 我倒沒有酒，手邊只有一杯茶，熱氣正一絲絲地裊著，在光柱里彎出極柔和的弧線。舉杯抿一口，暖意便從喉間一直滑到心底最深處，仿佛也將那融融的日光，一同飲了下去。這算不算是，以茶代酒，獨享了這一座風月呢？不覺莞爾。</p><p class="ql-block"> 窗外的老樟樹，葉子落得差不多了，疏朗的枝丫伸向淡藍色的天空，像一幅用淡墨在生宣上小心勾勒出來的畫。沒有葉子們的喧嘩，世界便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能聽見時光從樓頂上滑過的、幾乎不可察覺的窸窣聲。</p><p class="ql-block"> 幾只麻雀在枝頭跳來跳去，蓬松著羽毛，偶爾“啾”地一聲，并不成調，倒像是這靜寂里一個活潑的、小小的逗點。它們的影子，短短的，淡淡的，印在樓下潔凈的水泥地上，隨著它們的跳躍，那影子便也一顫一顫的，生動極了。</p><p class="ql-block"> 我忽然覺得，這“融融”二字，真是妙極了。它不是火爐里那種畢剝作響的、有些燙人的熾熱；它是一種彌漫的、滲透的、無處不在的溫存。它融化了清晨空氣里那一點凜冽的邊角，融化了心頭上或許因俗事而凝結的薄霜，也仿佛，將這急匆匆、亂紛紛的光陰本身，也給融得緩了，融得淡了。</p><p class="ql-block"> 時光不再是墻上掛鐘那催命似的“滴答”聲，不再是日歷上一頁頁被撕去的慌張，它變成了此刻書頁上緩慢移動的光斑，變成了茶盞里漸漸下沉又徐徐升騰的葉芽。</p><p class="ql-block"> 便想起《古詩十九首》里的句子：“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那般率真而急切的呼喊，是屬于熱血奔騰的生命的。而我此刻的心境，卻更貼近另一種古老的智慧，那是一種在日光里便已覺滿足的淡然。</p><p class="ql-block"> 《詩經(jīng)》里的人們早早就唱過了：“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饑。” 簡陋的木門之下，便可棲息盤桓；泌丘的泉水蕩蕩，看著便能忘卻饑渴。</p><p class="ql-block"> 所求的，不過是眼下這一份觸手可及的安適與慰藉罷了。我的“衡門”，便是這一窗，一桌，一杯茶，一片無言的日光；我的“泌之洋洋”，便是這滿室流轉的、淺淺的、卻足以滋養(yǎng)心靈的時光。</p><p class="ql-block"> 日影又悄悄地挪移了幾分，光斑從書頁的右上方，游走到了中央，像一個貪戀溫暖的、金色的貓。茶杯里的茶湯，顏色已漸漸澄澈下來，像一塊暖黃的琥珀。這整整一個上午，我仿佛什么也沒有做，沒有讀成幾頁書，沒有寫下幾行字，只是這樣靜靜地坐著，與一片陽光相守。</p><p class="ql-block"> 可心里卻又是滿滿的，仿佛被一種極其充實的“空”所填滿。這大概便是“閑”的滋味了，閑到能聽見萬物細微的呼吸，閑到能與自己的靈魂安然對坐。</p><p class="ql-block"> 冬日融融，是上蒼贈予倦怠心靈的一劑溫補的湯藥；時光淺淺，是生命長河里一段可以挽起褲腳、安然涉過的暖灘。在這融融與淺淺的交匯處，我們才仿佛真正地，觸摸到了生活那樸素而溫暖的底子。 不求千歲，不秉燭以游，只愿這一座風月，這一窗晴光，能再久一些，再久一些。</p><p class="ql-block"> 茶，終于涼了?？赡侨谌诘呐?，卻好像早已不在身外，而是一直在心底，淺淺地、靜靜地泊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