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水袖藏鋒 戲里江湖</p><p class="ql-block"> 總有人覺著,上海京劇院那棟青磚黛瓦的小樓是蘊著呼吸的。不是朱門大院那般氣派逼仄的吞吐,卻是藏在梧桐疏影里,像老唱片機(jī)銅針輕顫時偶然泄出的一縷過門兒,得斂了紛擾的心,方能聽得真切那絲婉轉(zhuǎn)的脈動。檐角的銅鈴在風(fēng)里輕輕搖晃,叮鈴的脆響混著戲文的余韻,漫過斑駁的磚墻,磚縫里還嵌著經(jīng)年的苔痕,濕漉漉的,帶著江南的溫潤;漫過窗欞上雕花的紋路,纏枝蓮的圖案被歲月磨得溫潤,似藏著數(shù)不清的戲夢;漫過階前那叢不知年歲的蘭草,蘭葉葳蕤,吐著幽幽的香,與戲臺上的脂粉氣、琴瑟聲,釀成了一壇醉人的光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往來此間的人,有時不為粉墨登場的好戲,單愛在黃昏薄暮時,看斜陽把“上海京劇院”幾個鎏金大字的影子拉得悠長,一寸一寸,漫過那些步履匆匆的伶人——他們或許剛卸了妝,發(fā)際還凝著油彩的殘痕,眉梢眼角尚余戲中的繾綣或英氣,指間或許還捻著半塊未吃完的桂花糕,糕屑簌簌落在青石板上,與飄落的梧桐葉相擁;低聲說笑著,話里夾著念白的韻腳、身段的口訣,轉(zhuǎn)眼便匯入了上海街頭的車水馬龍。霓虹初上時,他們的身影便消融在人潮里,唯有那一身洗不去的戲韻,還在晚風(fēng)里悠悠飄蕩,像極了宋人晏幾道筆下“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的余韻,縹緲在十里洋場的煙火人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這時候便有人怔怔地想,那曾席卷大江南北的武俠風(fēng),那部聲名赫赫的《新龍門客?!?,莫非就是從這里,從這些尋常巷陌般的身影間,悄然抽芽、生長,綻成了一場蕩氣回腸的江湖夢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說來也怪,武俠與戲曲,本就是血脈相連的雙生子。戲曲的“唱念做打”,是武俠江湖的寫意化描?。晃鋫b的“快意恩仇”,是戲曲舞臺的魂魄式注腳。早年間梨園行有“武戲文唱”的古訓(xùn),恰如清代李漁在《閑情偶寄》中所言“武戲之妙,在于剛?cè)嵯酀?jì),非徒炫技于臺”,一招“金雞獨立”,既是武生扎靠亮相時的凜然身段,亦是俠客臨風(fēng)立崖時的傲骨風(fēng)姿;一段“西皮流水”,既是戲文里斬釘截鐵的唱詞,亦是江湖上振聾發(fā)聵的長歌。這一動一靜、一野一文,恰似冰炭不同爐,卻偏偏在這兒,在上海京劇院的方寸天地里,熔鑄成了一塊熠熠生輝的金玉,照見了中國人骨子里的俠骨與戲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后來有一回,有人在后臺的青石板路上偶遇一位鬢發(fā)染霜的老先生,他正蹲在角落,給一株盆栽的石榴剪枝,剪刀起落間,殘葉簌簌,露出枝頭飽滿的花苞。聽他搖著蒲扇閑聊,才咂摸出幾分禪意來。老先生是院里的元老了,端著一個掉了瓷的搪瓷缸子,缸沿漬著經(jīng)年的茶痕,深褐色的印記像極了戲文里的滄桑底色。他慢悠悠地呷著茶,茶霧氤氳了眼角的皺紋,道:“咱們這地界,骨子里就揣著一股‘海派’的膽氣。早幾十年前,連臺本的武俠戲就能叫座兒,引得滿堂彩聲震瓦檐。為啥?上海灘的看官,眼睛毒得似琉璃盞,口味新得賽枝頭杏,你若只守著老規(guī)矩咿呀,唱不完三場就得門可羅雀?!?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抬眼望向天邊的流云,流云舒卷,像極了戲臺上變幻的水袖,眼神忽而邈遠(yuǎn),仿佛望穿了歲月的帷幕,瞧見了舊時光里的鑼鼓喧天、絲竹盈耳——那時候,戲園的燈籠徹夜不熄,朱紅的燈籠上描著金色的臉譜,映得臺下人臉頰通紅;戲子的唱腔里混著黃浦江的潮聲,潮起潮落,與板眼相合;臺下的看客,有穿長衫的文人,搖著折扇,低聲品評;有挎匣子槍的軍人,腰桿挺直,目光灼灼;有涂脂抹粉的閨秀,手帕半掩,眼波流轉(zhuǎn);也有赤著膀子的船夫,大碗喝酒,高聲叫好。一碗茶,一出戲,便把眾生的悲歡都揉進(jìn)了方寸戲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所以啊,不是咱們要追什么武俠的風(fēng),是咱們的血脈里,一直就淌著這股‘俠’的動靜兒,這股敢破格、敢立新的勁兒?!崩舷壬脑?,像一顆石子投進(jìn)人心底的湖。旁人忽然就懂了,戲曲的水袖一揚,揚起的是江湖的風(fēng)起云涌;武生的長槍一抖,抖落的是俠客的肝膽昆侖。昔年關(guān)漢卿作《單刀會》,寫關(guān)羽“大江東去浪千疊”,那一句唱念里藏著的豪邁,何嘗不是武俠世界里“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俠氣;而《新龍門客?!防锝痂傆竦目煲鉂娎?,周淮安的隱忍擔(dān)當(dāng),莫不也是這“海派膽氣”在新時代長夜里投下的一道清輝。恰如唐寅那句“醉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樂月中眠”,于戲里戲外,釀出一番別樣的江湖意氣,是戲子的癡,癡守著一方戲臺;也是俠客的狂,狂放著一腔肝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說起《新龍門客?!罚罾@不開的,自然是那臺上風(fēng)華絕代的史依弘。但有人心底珍藏的,不是她在聚光燈下分飾兩角的光艷萬丈,卻是一個午后排練廳外的偶遇。那日天悶得發(fā)慌,暑氣凝在窗欞上,像一層化不開的薄霧,蟬鳴聒噪,攪得人心頭微煩。排練廳的木門虛掩著,一縷唱腔裊裊娜娜地飄出來,是邱莫言的段子,幽咽婉轉(zhuǎn),如泣如訴,正是程派那“如深秋桂子,冷香暗渡”的路子。那聲音里,有大漠的風(fēng)沙,卷著孤煙的蒼涼;有兒女的情長,纏著難斷的柔腸;有英雄的落寞,藏著未酬的壯志,聽得人心里發(fā)顫,眼角竟微微濕潤。</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忽地,唱腔戛然而止,廳內(nèi)靜了半晌,靜得能聽見窗外蟬鳴的間隙,又響起金鑲玉那脆生生的梅派韻白,珠圓玉潤,俏生生帶著幾分煙火氣,像極了客棧里晃動的酒旗,招搖著俗世的熱鬧??芍话刖洌?jǐn)嗔?,似是卡在了最俏的那個轉(zhuǎn)音上。有人循著那縷余音,透過門縫往里瞧,只見史依弘一人對著墻上的銅鏡,銅鏡斑駁,映著她素凈的臉。黛眉微蹙,手指無意識地在空中劃著,像在捕捉兩個魂魄之間那道看不見的絲線。她素面朝天,穿著一身素色的練功服,鬢角的碎發(fā)被汗水濡濕,貼在臉頰上,汗珠順著下頜線滾落,滴在練功服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卻比臺上的鳳冠霞帔更動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沒有發(fā)現(xiàn)門外的目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唇齒間念念有詞,一會兒是邱莫言的哀婉凄切,眼角眉梢都籠著一層化不開的愁,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作大漠里的孤煙;一會兒是金鑲玉的明媚狡黠,嘴角揚起的弧度,帶著三分潑辣,七分風(fēng)情,活脫脫是那個敢愛敢恨的客棧老板娘。那一刻,沒有臺下的滿堂喝彩,沒有閃爍的追光,只有一個藝術(shù)家,在與兩個角色艱難地、癡癡地對話。她用程派的幽咽,唱盡了武俠世界的俠骨柔腸;用梅派的明艷,演活了江湖兒女的快意恩仇,恰如明代湯顯祖所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戲里的情與江湖的義,在她的一顰一笑間,早已渾然一體。在方寸之間,丈量著江湖的遼闊與人心的幽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后來戲成了,滿城都在夸她“一秒變臉”的神技,贊她將兩個女子的魂兒演活了,旁人卻總想起那個安靜的午后,那無數(shù)次無人喝彩的“斷裂”與“重連”。上海京劇院的創(chuàng)新,哪里是憑空而來的靈光乍現(xiàn),分明是這般用時間、用寂寞、用汗水,一寸寸磨出來的。這磨,磨的是戲,也是心,磨出了“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fēng)”的韌勁,磨出了戲骨里最剔透的純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這戲的魂,當(dāng)然不止在主演一身,更藏在幕后那些默默耕耘的身影里,藏在每一個龍?zhí)椎囊徽幸皇嚼?,藏在琴師指尖的每一個音符里,藏在燈光師調(diào)亮的每一束光里。有一晚散戲后,月色如水,浸著側(cè)幕的流蘇,涼風(fēng)吹得人衣袂翻飛,有人瞧見武戲的幾位年輕演員,還在斑駁的地板上比劃著招式。舞臺上的喧囂早已散去,只剩下練功房的鏡子,映著他們汗流浹背的身影。一個演東廠番子的后生,反復(fù)摔打著“搶背”的功夫,身子重重砸在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汗水把身上的水衣子浸得透濕,貼在背脊上,勾勒出少年人緊實的筋骨。旁邊的同伴勸他:“明兒再練吧,今兒都累了一天了。”他搖搖頭,喘著粗氣,額角的汗珠滾落,砸在地板上,暈開一小片濕痕:“今兒臺上轉(zhuǎn)身那一下,勁頭還是泄了半分,得找補回來,不然對不住臺下的看官?!彼税押?,又翻身躍起,拳腳生風(fēng),眼底的光,比窗外的月色更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燈光下,他們年輕的臉上有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純粹,像極了武俠故事里那些潛心修煉的少年俠客,憑著一腔孤勇,在自己的江湖里,打磨著最硬的功夫。導(dǎo)演胡雪樺曾談及這出戲的武打設(shè)計,說想要“電影式的凌厲爽利,但骨子里頭,得是京劇的韻律”。這話聽著玄之又玄,可看著這些汗流浹背的年輕人,旁人忽然就懂了。京劇的“把子功”,是武俠招式的舞臺化凝練;武俠的“見招拆招”,是京劇武打的生活化延伸。老戲《三岔口》里,任堂惠與劉利華在黑暗中摸索纏斗,一招一式暗藏機(jī)鋒,那便是最古樸的武俠對決;而《新龍門客?!防锬切┝钊似料⒌摹懊陂_打”,那些行云流水的騰挪輾轉(zhuǎn),哪是什么憑空杜撰的新技術(shù),分明是把《三岔口》的魂兒,請到了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意境里,再用現(xiàn)代人熟悉的節(jié)奏,細(xì)細(xì)地“翻譯”了出來。這翻譯的活兒,不靠機(jī)巧,不靠噱頭,靠的就是這群年輕人,日復(fù)一日,骨節(jié)作響的打磨。恰如賈島那句“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這戲臺之上的每一秒驚艷,都是臺下無數(shù)個日夜的熬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新戲的路,從來都不是一片坦途,更不是一路的叫好聲。就像江湖俠客的修行,總要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才能練就一身絕世武功。有人也曾在戲園的茶座里,聽過些私下里的議論。有老戲迷捻著胡須嘆氣,指尖的茶盞晃出細(xì)碎的漣漪,說“這戲的京味兒不夠純了,少了些老祖宗的規(guī)矩”;也有評論者撰文,筆尖劃過紙面,說“形式大于內(nèi)容,炫技的成分重了些”。院里的人聽了這些話,倒也不爭辯,不反駁,只是默默記在心里。制作人有時會踱到票房的角落里,找個不起眼的位置坐下,點一碗碧螺春,默默觀察著觀眾——看他們何時屏息凝神,眼神里盛滿了緊張;何時鼓掌叫好,手掌拍得通紅;何時又掏出了手機(jī),指尖劃過屏幕的微光。然后,在下一次巡演的版本里,某些拖沓的節(jié)奏或許就微調(diào)了,某處過于炫目的燈光也許就含蓄了,某句念白的抑揚頓挫,也改得更貼合人物的心境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這出戲從首演到巡演,劇本改了七稿,每一稿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批注;舞美為了適應(yīng)不同城市的臺口,更是反復(fù)調(diào)整,拆了又裝,裝了又拆,那些精致的布景,在運輸?shù)穆飞希目呐雠?,添了不少新的傷痕。他們沒有說什么“堅持自我”的豪言壯語,只是用一種上海式的、精細(xì)的務(wù)實,把那些善意的、不善意的聲音,都當(dāng)成了打磨戲文的砂紙,一點一點,磨去了粗糙的棱角,磨出了溫潤的光澤。所謂“十年磨一劍”,在上海京劇院,早已成了“三年磨一戲,演一場,磨一分”的堅守。這磨,磨的是匠人的初心,也是海派京劇的底氣,磨出了“刪繁就簡三秋樹,領(lǐng)異標(biāo)新二月花”的深意,磨出了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之間最精妙的平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如今,《新龍門客棧》沒有日日在臺上上演,就像一位成名的大俠,不會終日流連于鬧市街頭,而是擇一處山水,歸隱而去,潛心修煉,靜待下一次的江湖相逢。它沉潛下去了,回到了上海京劇院那棟安靜的小樓里,回到了排練廳的銅鏡旁,回到了伶人們的水袖間,回到了琴師的琴弦上。但旁人知道,它沒有睡去?;蛟S在某個晨光熹微的排練廳,史依弘正帶著新來的弟子,摳著邱莫言那一句唱腔的轉(zhuǎn)合,一字一句,細(xì)細(xì)打磨;或許在燈光昏暗的設(shè)計室里,年輕的舞美師正對著下一版的圖紙沉吟,想要把大漠的風(fēng)沙,描摹得更真切些,讓觀眾一抬眼,便仿佛置身于那個風(fēng)沙漫天的客棧;又或許,就在門口的梧桐樹下,那位端著搪瓷缸的老先生,正給新來的學(xué)員講著“海派京劇”的老故事,講著那些年的鑼鼓與喝彩,講著那些戲里戲外的俠骨柔情,而那故事里,已然有了龍門客棧的一席之地,有了刀光劍影里的家國情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這,或許就是上海京劇院的“俠道”了。不張揚,卻篤定;不守舊,卻從容。它沒有高喊著“創(chuàng)新”的口號,卻把傳統(tǒng)的根,扎得更深;它沒有刻意追逐潮流,卻在守正與出新之間,走出了一條屬于自己的路。它讓戲曲的舞臺,成了江湖的縮影;讓江湖的傳奇,成了戲曲的魂魄。昔年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言“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yōu)劣”,戲臺雖小,卻能裝下大漠孤煙、江湖萬里;江湖雖遠(yuǎn),卻能凝于水袖輕揚、一唱三嘆。它把江湖的夢,收進(jìn)自己的血脈里,然后用最精致、最講究的功夫,慢慢養(yǎng)著,慢慢磨著。等著哪一天,鑼鼓再次敲響,大幕再次拉開,那夢里的大漠孤煙、那客棧里的快意恩仇,便又鮮活地、磅礴地,奔向更遠(yuǎn)的江湖去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至于臺下的人,皆能做的便是靜靜等待,并深深相信。相信這梧桐樹下的每一次呼吸,都通向舞臺上的那一場驚鴻;相信這方寸戲臺之上,永遠(yuǎn)有唱不完的江湖,演不盡的傳奇;相信那些藏在油彩與水袖里的俠氣,會像黃浦江邊的潮水,一波又一波,漫過歲月的堤岸,漫過每一個愛戲人的心頭。</p><p class="ql-bl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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