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晨光來得遲,斜斜地切過窗欞,正好落在鏡子上。鏡里的人,眉眼間早已褪盡了少年時的那層毛茸茸的光暈,像一枚被歲月反復(fù)摩挲的玉,溫潤了,也沉靜了。</p><p class="ql-block"> 我忽然想起溫飛卿那句“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從前只覺得旖旎,如今再想,那前后鏡中無限疊映的華光與容顏,何嘗不是時光自身?每一重影子里,都有一個倏忽而過的昨日。</p><p class="ql-block"> 廚房里,我打開煤氣灶煎著蛋,“滋啦”一聲,驚破了滿室的清寂。一股暖烘烘的煙火氣,混雜著油脂的焦香,慢騰騰地漫過來。這氣味,俗常得緊,卻也叫人安心。日子原就是這般,詩書里的清風(fēng)朗月,到底要落到這一粥一飯的實處。</p><p class="ql-block"> 李義山詩云“小鼎煎茶面曲池”,那是古人精致的清歡;而我們此刻,是白瓷盤里一枚邊緣微焦的太陽蛋,是玻璃杯中緩緩升著白氣的熱豆?jié){。詩情遠(yuǎn)了,可這碗盞間的暖意,卻近得貼在心口上。</p><p class="ql-block"> 陽光又移了幾分,不偏不倚,照進了壁櫥半開的門里。那里頭,整整齊齊疊著的,都是些“過去”了。最上頭是一件淺黃色的羊毛開衫,顏色已有些黯舊,是家人年輕時為我手織的。指尖觸上去,茸茸的,軟軟的,仿佛還能感到她燈下編織時,目光里流瀉的溫存。</p><p class="ql-block"> 晏小山寫“衣上酒痕詩里字,點點行行,總是凄涼意”,我這里的,沒有酒痕,也非詩字,只是這些再尋常不過的舊物,可凝神看去,那點點滴滴,行行列列,竟也都蓄滿了時光的潮水,微微地,搖漾著。</p><p class="ql-block"> 索性搬了把藤椅,坐到陽臺上去。那里是我的小小花畦。幾盆蘭草,長長的葉子疏疏地披拂著;一株木芙蓉,昨日還擎著粉白的花盞,今晨卻已微微倦了,邊緣卷起一絲憔悴的褐。唯有那多肉,厚墩墩的,擠在粗陶盆里,綠得沒心沒肺,一派天真的飽滿。</p><p class="ql-block"> 這方寸之間的榮悴,竟也暗合著天地的大節(jié)拍。歸有光在《項脊軒志》里憶他的庭院,“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那是一種穿越生死的、蒼涼的清歡。</p><p class="ql-block"> 我的花草沒有那樣的故事,它們只是靜默地活著,在四季里一枯一榮,陪伴著我,將那些驚濤駭浪般襲來的歲月,都沉淀為窗前一片安靜的綠影。</p><p class="ql-block"> 忽然便覺得,這歲暮的清歡,原不是尋來的。它就在那兒,在晨起時鏡中與自己坦然的對視里,在餐桌上簡單的食香間,在翻動舊物時心頭那一下柔軟的牽動里,更在日頭下,花草無聲的呼吸之中。</p><p class="ql-block"> 暮色漸漸四合,遠(yuǎn)處的樓宇亮起了星子般的燈。我折身回屋,準(zhǔn)備晚飯的食材。清水流過碧綠的菜葉,泠泠作響。東坡先生說的“人間有味是清歡”,大約便是這般了。</p><p class="ql-block"> 看清了歲月的痕跡,卻不被它所驚擾;懂得了擁有的終究會流逝,于是更珍惜此刻掌中這妥帖的、微溫的尋常。窗臺上的那盆多肉,依舊在最后的余暉里,圓潤地綠著。光與影在它的輪廓上緩慢地游走,像一句無聲的、古老的諾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