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河水在夜色里是墨黑的，緩慢，沉靜，似乎可以吞沒世間的一切聲響。</p><p class="ql-block">大姐坐在河壩的水泥墩上，腳下兩三米處就是河水那濃稠的黑。</p><p class="ql-block">夜風帶著水腥氣和深秋的寒意，吹亂她額前的碎發(fā)。</p><p class="ql-block">她剛剛在鄰鎮(zhèn)那家總是散發(fā)著霉味和廉價香皂氣息的小旅館洗過澡，用力搓揉過皮膚，可總覺得那股不屬于自己的氣味還殘存在毛孔里。</p><p class="ql-block">從口袋里摸出煙盒，她抽出一支點燃。猩紅的火點在黑暗中一閃一滅，像一只疲憊的、獨行的眼睛。</p><p class="ql-block">吐出的煙霧被風迅速扯散，就像被歲月裹走的回憶。</p><p class="ql-block">很多年前，到底多少年前，她也懶得去計算了，因為準確的數(shù)字沒有什么意義。</p><p class="ql-block">就是在這兒，村長——那時還是個穿著白襯衫、正當青春——抓著她的手說：“蔣家大妹子，跟你爹說，嫁給我吧！我以后肯定有出息，讓你過好日子！”</p><p class="ql-block">出息？好日子？</p><p class="ql-block">她扯了扯嘴角，朝著夜色甩出一個冰涼的弧度。</p><p class="ql-block">出息就是在這個巴掌大的村子里當個土皇帝，在自家婆娘眼皮子底下偷腥，讓她當了十幾年見不得光的“大情人”？好日子就是在這初秋的深夜，讓我獨自坐在這冰冷的河壩上，像個賊一樣等著風把偷來的氣息吹干凈，才敢回到那個名義上的家里？</p><p class="ql-block">腳下的河水幽幽地流著，深不見底。</p><p class="ql-block">那種幽深很像母親臨終前的眼睛。母親那一刻的眼睛也是這么黑，這么深，盛滿了放不下的牽掛和無奈的嘆息。“老大……這個家……以后就靠你了……妹妹們……你爹……唉……”</p><p class="ql-block">靠我？</p><p class="ql-block">靠我，我就必須招女婿，不能嫁出去？</p><p class="ql-block">大姐狠狠吸了一口煙，辛辣的煙霧直接揪扯她的肺。媽，你錯了。這個家早就從根子上爛了，像一棵被蛀空的老樹，表面看著還立著，里頭早就朽了。我原來也想把這個家撐起來，可是，現(xiàn)在我連自己都快撐不住了。</p><p class="ql-block">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唯一像母親的地方，大概就是都活得憋屈，都困在“妻子”這個名分里，守著一段名存實亡的關(guān)系。母親是病死的，她呢？她是被這日復(fù)一日的虛偽、麻木和一點點偷來的、帶著讓她感覺惡心又欲罷不能的欲望，慢慢熬干的。</p><p class="ql-block">身后傳來輕微的、遲疑的腳步聲。她沒回頭。那是她早就熟得不能再熟的腳步聲。</p><p class="ql-block">一件外套被輕輕披在了她肩上，帶著家里常用的、最普通的皂角氣味，沒有生氣而又讓人平靜，卻讓她鼻腔猛地一酸。</p><p class="ql-block">“夜里涼……我給你拿了件衣服。”老侯的聲音在身后響起，語調(diào)中的怯懦，卑微似乎完全蓋住了關(guān)切?！拔?、我什么都不會問……就來送件衣服?！?lt;/p><p class="ql-block">你為什么不能像個男人？</p><p class="ql-block">這個念頭又一次在大姐的腦袋里炸響。你為什么不能沖上來打我？罵我？哪怕只是用憤怒的眼神看我？或者，干脆一點，把我從這個早就名存實亡的家里趕出去？</p><p class="ql-block">你為什么偏偏要像條被踢了還搖尾巴的狗，用這種卑躬屈膝的“好”，時時刻刻提醒我，我有多么不守婦道，我們的夫妻關(guān)系有多么扭曲、畸形？你難道不知道，你這樣，讓我連恨你都恨不徹底？只剩下無窮無盡的、對我自己的惡心。</p><p class="ql-block">河風吹得她眼睛發(fā)澀。沉默了好長時間，長到老侯開始不安地用腳底磨著河堤，她才開口，聲音沙啞而低沉：</p><p class="ql-block">“你回去睡吧，別管我。我坐會兒就回?！?lt;/p><p class="ql-block">“哎……”老侯如蒙大赦，又帶著不放心的猶豫，“那、那你別坐太久，露水重……”</p><p class="ql-block">腳步聲拖沓著，漸漸遠了。</p><p class="ql-block">四周重又罩上了風聲、水聲，和忽然密集起來的蟲鳴?！斑筮蟆保班编薄?，忽高忽低，吵得人有點煩。</p><p class="ql-block">大概是五年前的某個夜晚吧，二妹也是哭著在這找到她，眼睛紅腫像桃子?！敖悖覍嵲谶^不下去了，我心里有人了，你幫幫我，給我出個主意離婚吧！”</p><p class="ql-block">她幫了。出了那個“假離婚”的主意?，F(xiàn)在，二妹又回頭了，家重新被勉強粘上了，他們夫婦繼續(xù)在眾人面前演著夫妻戲。</p><p class="ql-block">而我呢？我給自己出了什么主意？</p><p class="ql-block">只有這條越走越窄、越走越黑的路。一條靠偷竊別人的體溫來暖和自己，然后在無邊的愧疚和自厭里循環(huán)的路。</p><p class="ql-block">有時候，她甚至有點羨慕二妹。至少二妹為了一場自以為是的“愛情”，真真正正地蠢過、瘋過、不計后果過。那種愚蠢，帶著自主的、鮮活的生命力。</p><p class="ql-block">而她呢？她的“愛情”早就在日復(fù)一日的責任、妥協(xié)和生存本能里磨成了渣。她和村長之間，剩下的還有多少是情？多少是欲？多少是習慣？多少是兩個在各自婚姻里疲憊不堪的中年人，抱團取暖的惺惺相惜？連她自己都分不清了。</p><p class="ql-block">她貪戀的，或許根本不是那個人，而是那片刻的逃離——逃離“蔣家長女”、“老侯妻子”的身份，單純地作為一個“女人”被需要、被注視的感覺。哪怕這感覺是偷來的，是見不得人的，是她恨自己的。</p><p class="ql-block">香煙燒到了盡頭，燙到了手指。她松開手，看著那點紅光劃出一道短暫的弧線，墜入黑暗的河水，嗤的一聲，熄滅了。</p><p class="ql-block">跳下去？</p><p class="ql-block">這個念頭并非第一次出現(xiàn)。但很快就被她自己否決了。</p><p class="ql-block">為了那么個男人？不值。</p><p class="ql-block">為了這個爛泥潭一樣的家？更不值。</p><p class="ql-block">為了村里那些長在別人舌頭上的唾沫星子？呸。</p><p class="ql-block">那活著干嘛？</p><p class="ql-block">不知道。</p><p class="ql-block">可能就只是……習慣了。習慣了每天戴上面具演戲，習慣了在這攤渾濁的泥水里打滾，習慣了胸口壓著這塊名為“生活”的巨石，習慣了這種清晰的、近乎自虐的痛苦。</p><p class="ql-block">痛苦，至少證明她還活著。</p><p class="ql-block">證明她還沒有麻木成老侯那個樣子——那個她既憐憫又輕視，既依賴又厭棄的丈夫。</p><p class="ql-block">她站起身。老侯那件寬大的外套裹在身上，殘留著一點無用的暖意。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孤獨地印在粗糙的水泥壩面上。</p><p class="ql-block">她沿著河壩，慢慢朝村子的方向走。</p><p class="ql-block">前方是零星昏黃的燈火，是那個需要她繼續(xù)扮演“長女”、“妻子”、“大姐”的家，是另一片需要她時刻警惕、小心航行的，布滿暗礁的黑暗水域。</p><p class="ql-block">而她清楚，她自己，就是那片水域下，最大、最沉默、也最頑固的一塊暗礁。</p><p class="ql-block">夜深了，村子睡去。只有墨色的河水，不知疲倦地，緩緩流向看不見的遠方。</p><p class="ql-block"> 2025/12/6 成都</p><p class="ql-block">前期回顧：</p><p class="ql-block"><a href="http://m.zit.org.cn/5fmh0nw8" target="_blank">失控（六十七） 一場家庭晨會觸發(fā)的劇情</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