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的窗臺上，多了一盆山茶。十月里，它靜默地結(jié)著青蓓蕾，裹著毛茸茸的外衣，仿佛包裹著一個不肯輕易示人的舊夢。我學著把它搬進搬出，清晨汲一掬曬過的水，黃昏添半掌調(diào)好的土。鄰居見了，訝異道：“你也開始侍弄這些了？” 我笑而不語。這并非心血來潮的閑情，更像是一次遲來的、笨拙的認領(lǐng)。認領(lǐng)什么呢？大約是一個被冷落了大半生的自己，一個不曾被好好呵護的“內(nèi)在之人”。</p> <p class="ql-block">曾幾何時，我總覺得自己像一座石橋，風雨里默立著，讓人踏過。他人的急流匯成我掌心的紋，世事的重負壓作我肩頭的棱。溫柔，是撐給頭頂每一片云的傘；堅強，是自己嘗遍檐下每一滴漏雨的澀。心是漏雨的屋檐，卻總忙著惦記他處的干爽。我忘了，橋本身，也是需要被水流溫柔撫摸的巖石，被日光深情包裹的靜物。那些疲于奔命的年月，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個無私的“動詞”，奉獻、支撐、給予，唯獨不敢，也忘了如何去做一個安然自處的“名詞”，一個被愛與靜謐所定義的存在。</p> <p class="ql-block">人際的河流，如今看來，也自有其奔涌的法則。川流急急，攜走浮沫與沙礫，終將匯入自身的滄海；山岳穆穆，無言目送流水，只在薄暮時分以剪影相互致意。到了霜葉紅透的年紀，方才悟得，人世間最熨帖的緣分，原是“默坐”多于“訴說”，“同在”重于“占有”。如同秋陽下并排的兩張?zhí)僖?，影子在地上短暫交疊，又各自分明。那些需要你耗盡心神、扭曲姿態(tài)方能維系的，不過是岸邊的浮光掠影，是注定不屬于山岳的云煙。松開那攥得太緊的、已然酸痛的雙手，讓風帶走該走的，山，便有了自己的巍然與靜氣。</p> <p class="ql-block">于是，我開始學著，把“自己”也鄭重地請回生活的圓桌。晨起，不必再為匆忙的奔赴而囫圇吞咽，一粥一飯，細嚼出五谷本來的香。風起時，為自己添一件衣衫，那溫度是貼著肌膚的、可感知的暖。星夜若不肯垂顧我的眼瞼，便不再與枕席苦苦抗爭，索性披衣起身，看窗外的玉蘭，如何在月光下將自己站成一闋靜詞。偶爾，也去花市，不買那些華貴的、為儀式而生的花朵，只選三兩枝清瘦的秋菊，或一把香氣散漫的木樨。插在案頭那個素簡的瓷瓶里，像是與一位久違的、恬淡的老友重逢。</p> <p class="ql-block">重拾畫筆的那天，日光斜斜地穿過窗欞，將塵埃照成飛舞的金屑。攤開塵封的冊頁，昔日的筆觸稚嫩，卻透著不假思索的率真。顏料在調(diào)色盤上化開，我忽然想起里爾克的詩句：“你要承受你心天的季候，如同你常常承受在田野上度過的四時?！?我未曾善待的心之原野，此刻，正迎來它的深秋——不是荒蕪，而是一種沉淀的、內(nèi)斂的豐饒。那畫卷不必再追求光鮮亮麗的完整，恰恰是幾處不經(jīng)意的留白，一兩點隨性的皴擦，才有了呼吸，有了生命真實的肌理。</p> <p class="ql-block">是啊，一生很長，長到足以扮演無數(shù)角色，在他人生命的劇本里傾情出演；一生也很短，短到秋光一瞥，便驚覺最重要的戲份，竟可能尚未開篇。前半生的故事，是寫給世界的信；而后半生的光陰，我想，該是寫給自己的詩了。詩里不必有磅礴的意象，只需誠實地記錄：今日的茶是否溫潤，午后的夢是否安寧，以及，內(nèi)心是否終于尋得一處，可以安穩(wěn)落座的庭院。</p> <p class="ql-block">窗臺上的山茶，似乎聽懂了我的絮語。它那青澀的蓓蕾，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清晨，悄無聲息地松動了第一枚鱗片，露出里頭一抹驚心動魄的紅，像藏了許久的、滾燙的初愿。我靜立一旁，忽然了悟：</p> <p class="ql-block">原來，真正的好天氣，并非總在身外。當你開始為自己披上一襲無形的、名為“自愛”的衣裳時，一個完整而溫柔的宇宙，便已然降臨。而你，終于成為了自己的屋檐與晴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