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1981年冬，我調(diào)軍區(qū)工作。初抵蘭州，呵出的白氣在冷風(fēng)里碎成薄霧，裹著煤煙與塵土的氣息撲在臉上。黃河水渾黃湍急，岸上枯柳虬枝如鐵，風(fēng)卷起沙礫敲打窗欞，整座城仿佛被凍在灰褐的底色里。五泉山的松針稀疏，白塔山的臺階覆著薄霜，雁灘濕地結(jié)著暗冰……可就在這清寒蕭瑟的褶皺深處，一碗牛肉面，卻燙得我心尖發(fā)暖。</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font-size:15px;">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五泉山和黃河中山鐵橋及黃河對岸的白塔公園</span></p> <p class="ql-block"> 那時的工作單位就在南昌路，緊靠單位大門的對面，有一家無名的蘭州拉面小館，門面不大，挨挨擠擠地放著幾張長條桌，灶臺就在店堂中央，一口大鐵鍋終日滾著濃湯，白霧蒸騰如云。師傅甩面時臂膀一振，面條便如銀練劈空而下，在案板上“啪”地一聲脆響，筋道、柔韌、粗細(xì)勻停；舀湯是另一重功夫——先濾去浮油，再以長柄銅勺深舀底層澄澈的骨湯，湯色清亮微黃，浮著幾星鮮紅的辣子油與翠綠的蒜苗末；最后臥進(jìn)三片薄薄的腱子肉，肉絲紋理分明，酥而不柴，浸在湯里微微顫動。入口剎那，湯鮮得直沖額角，咸香中浮起一絲甘甜，是牛骨久煨滲出的本味；面條吸飽湯汁卻仍彈牙，咬斷時有細(xì)微的“滋”聲；辣子油在舌尖漾開溫潤的灼熱，蒜苗的清冽隨即兜底托住，余味悠長，尤其那加有硼灰的特殊味兒宛如成都加了食堿的擔(dān)擔(dān)面勁道爽口，竟讓整個寒冬都暖了起來。那時一碗面只要幾毛錢，捧在手里，熱氣氤氳了眼鏡片，也氤氳了異鄉(xiāng)人心里最踏實的依戀。</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font-size:15px;">今日的南昌路變化不大，但這條路上的大機(jī)關(guān)、大單位鱗次櫛比</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57, 181, 74);">正宗的蘭州拉面煨湯、拉功、調(diào)料都是魂</span></p> <p class="ql-block"> 這些年居住在成都，街巷間的蘭州牛肉面館隨處可見，紅底白字招牌锃亮，有還把店名冠以“中國”字樣，以蠱惑它最“地道”。我的味蕾是挑剔的，便選了門庭若市的店兒進(jìn)去，卻每每落箸悵然：湯渾濁滯重，似摻了味精的浮華；面條軟塌失魂，嚼不出西北風(fēng)沙磨礪出的筋骨；肉片厚薄不均，鹵得過死，失了原湯的鮮活氣韻。某日偶然聽見后廚方言交雜，老板正用青海話催徒弟拉面，另一家店主則操著新疆口音招呼顧客。原來鄉(xiāng)音已散，手藝便如斷線紙鳶，飄離了黃河水洗過的那方灶臺。自此，我再不踏進(jìn)任何一家成都的“蘭州牛肉面”，寧可腹中空著，也不愿讓記憶里的那一碗，在舌尖上蒙塵。</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font-size:15px;">成都街頭的蘭州拉面館魚龍混珠，生意瀟條</span></p> <p class="ql-block"> 2003年夏天，兒子考入軍校，我去隴東平?jīng)鏊托校羧盏膽?zhàn)友余副師長聞我念念不忘此味，特意驅(qū)車尋得當(dāng)?shù)乩系辍_實地道，面也勁道，肉片厚實噴香。我埋頭吃盡，抬眼見窗外黃土坡上新栽的樹苗在風(fēng)里搖曳，忽然明白：少的不是手藝，是當(dāng)年蹲在南昌路街沿啃燒餅等面出鍋的焦灼，是政治部機(jī)關(guān)大院墨香混著面香鉆進(jìn)鼻腔的錯覺，是冬夜歸途踩著薄冰，懷揣一碗熱湯暖透前胸后背的篤定——那碗面，早已熬進(jìn)了青春的骨血，成了時光的引子。</p> <p class="ql-block"> 這些年，電視里時常閃過蘭州新貌：黃河兩岸華燈如晝，奧體中心銀弧躍動，中山橋畔垂柳成行，水車園里清波映云。張飛戰(zhàn)友從干休所發(fā)來照片，他站在并未發(fā)生多大變化的老街南昌路口笑得特別燦爛，身后梧桐樹依然蒼勁挺拔，他指著鏡頭外一橦老屋說：“館子還在，湯還是老鍋，等你回來。”一句貼心而又帶幾分蠱惑的話語，讓我魂牽夢繞。</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font-size:15px;">今日蘭州城市風(fēng)貌發(fā)生了巨大變化</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font-size:15px;">色香味俱全的蘭州拉面令人垂涎欲滴</span></p> <p class="ql-block"> 四十余年倏忽而過。我并非只惦記那一碗面。我是想再站在中山橋上，看黃河水裹著雪水奔流不息；想摸一摸白塔山石階上被無數(shù)腳步磨亮的青痕；想聽五泉山暮鼓撞開暮色時，風(fēng)里是否還飄著舊日的面香。雖然那香氣早已不是果腹之需，但卻是生命年輪里一道溫?zé)岬目毯郏堑诙枢l(xiāng)以最樸素的方式，在血脈深處埋下的路標(biāo)。</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57, 181, 74);">昔日的雁灘濕地今如煥然一新</span></p> <p class="ql-block"> 好想來碗蘭州拉面。</p><p class="ql-block"> 回到黃河邊，吃一碗，撿拾那串自己的青春腳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