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車從香格里拉的獨克宗古城駛出，拐過幾個彎，世界忽然就平了。不是那種一望無際的平，是山巒暫時退后，讓出一片舒展的胸膛，讓天光云影有個安放處。路旁先是疏疏落落的青稞架，枯褐色，沉默地舉著空蕩蕩的臂膀，像大地伸向天空的、未寫完的筆畫。然后，那一片浩渺的、青綠中透著金黃的水光，便撞進(jìn)眼里來。</p><p class="ql-block"> 當(dāng)?shù)厝私兴凹{帕?！?，可地圖上分明標(biāo)著“依拉草原”。問起來，他們會憨厚地笑笑，用帶著藏語腔調(diào)的漢語說：“雨季是海，旱季是草原。”一句話，便把時間揉進(jìn)了地理里。我來時，正是夏末秋初的當(dāng)口，兩個名字都在理。水還沒有完全退去，草已經(jīng)急急地漫了上來。于是，你看到的，便是一片浸在水里的草原，或者說，一片長滿了草的湖泊。</p><p class="ql-block"> 我棄了車，沿一條被牛蹄踩得泥濘的小徑往里走?？諝馐乔遒?，帶著水汽的潤和草葉的澀，深吸一口，五臟六腑都被洗過一遍似的。水是靜的，靜得不像水，倒像一塊巨大的、微微顫動著的琉璃。天上的云走得快，一團(tuán)團(tuán)，一簇簇，急匆匆的，影子投在水上，便成了深一塊、淺一塊的墨痕，悠悠地暈開，又被水底招搖的水草攪散。草是另一種靜。那種生機(jī)勃勃的、向上生長的靜。水邊的草綠得深，是墨玉；遠(yuǎn)些的，被陽光照著，是翠玉；再遠(yuǎn)些，接到山腳，已有些泛黃了，是秋意偷偷描上去的金邊。</p><p class="ql-block"> 就在這水與草的交界處，生命最是喧騰。幾只黑頸鶴，長腿纖頸，紳士般在水淺處踱步，偶爾低頭，迅疾地一啄，便得了一頓美餐。它們的姿態(tài)太過優(yōu)雅，與這野性的背景襯著，有一種驚心的美。更多的是一群群牦牛，像散落在絨毯上的黑曜石，緩緩移動。它們不怕水，也不急著去吃那最鮮嫩的草，只是那么站著，偶爾甩甩尾巴，巨大的頭顱低垂，反芻著時間。馬匹就顯得活潑些，三五成群，鬃毛在風(fēng)里飄著，像某種昂揚的旗幟。有牧人騎著摩托，“突突”地駛過草甸，驚起一群不知名的水鳥，“呼啦啦”一片，翅膀拍打著水光，又落回不遠(yuǎn)處的草窠里。</p><p class="ql-block"> 我找到一處略高的草坡坐下。坡很緩，草厚實而柔軟，坐下去，便陷進(jìn)一片溫存的懷抱。風(fēng)從納帕海那頭吹過來，掠過水面，濾掉了所有的燥熱與塵埃，只剩下涼，一種透徹心扉的涼。這涼意里，有雪山的消息，有森林的呼吸，有深藏在泥土里千萬年的寂靜。</p><p class="ql-block"> 閉上眼，聲音便浮了上來。近處是水的微語，極輕的，“汩——汩——”，像大地安穩(wěn)的脈搏。風(fēng)掠過草尖，是“沙——沙——”的連綿一片，細(xì)密而溫柔。遠(yuǎn)處有牛鈴，“?！?dāng)——”，一聲，隔了好久，又是一聲，不慌不忙，敲打著這無邊的空曠。鳥鳴是零星的，清脆地一跳，便又融進(jìn)背景里去。最動人的，是那絕對的靜。這靜不是無聲，而是萬籟各安其位，和諧地鋪陳開，織成一張巨大的、安寧的網(wǎng)，將你輕輕罩住。心里那些蕪雜的念頭，城市里帶來的喧囂與緊迫，被這網(wǎng)一濾，便沉淀下去，清明了。</p><p class="ql-block"> 我忽然想起那“?！迸c“草原”的名字。這哪里是兩種景觀呢？這分明是大地的一呼一吸。雨季，它深深地吸氣，將天空的眼淚、雪山的融水，都擁入懷中，化成一片汪洋的慈悲，滋養(yǎng)萬物，映照天光。旱季，它緩緩地呼氣，水退去，將豐饒的泥土和沉睡的草籽還給太陽，于是生命又以另一種蔥蘢的模樣破土而出。它不執(zhí)著于一種形態(tài)，只是順應(yīng)著天時，從容地轉(zhuǎn)換著容顏。這呼吸之間，便是千年。</p><p class="ql-block"> 而我們?nèi)丝傁矚g執(zhí)著于一個名字，一種定義，一片屬于自己的、固定的疆域。我們筑起墻，標(biāo)明界限，在“?！睍r恐懼它的泛濫，在“草原”時又憂慮它的枯寂。我們忘了，生命本該像這納帕?！ひ览话?，是一片流動的、豐盈的、有無之間自在轉(zhuǎn)換的場域。</p><p class="ql-block"> 太陽漸漸西斜，光線變得醇厚，給水面、草甸、遠(yuǎn)山都鍍上了一層暖暖的金色。黑頸鶴飛起了幾只，長鳴著，劃向雪山的方向。牧人開始?xì)w攏他的牛羊，吆喝聲悠長，在暮色里傳得很遠(yuǎn)。該走了。</p><p class="ql-block"> 起身時，褲腳已沾了些泥漿和草屑。我沒有拂去。回頭再望，那片青金交織的浩渺，在漸起的暮靄中，愈發(fā)像一個遼遠(yuǎn)的、酣沉的夢。它既是海，也是草原；既是倒映的天空，也是生長的大地。它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它只是它自己——一片在呼吸的、活著的土地。</p><p class="ql-block"> 而我?guī)ё叩模且唤笄鍥龅娘L(fēng)，滿耳寧靜的聲響，和一顆被那宏大呼吸輕輕熨帖過的心。我知道，從此我的身體里，也藏下了一片小小的、季節(jié)性的海洋與草原。在干燥擁擠的日子里，它會悄然漫溢；在焦灼板結(jié)的時刻，它將破土生長。</p><p class="ql-block">?春夏時節(jié)雨水充沛的納帕海。</p> <p class="ql-block">天高云低。</p> <p class="ql-block">水草豐美。</p> <p class="ql-block">秋冬季節(jié)又成了依拉草原。</p> <p class="ql-block">放牧的藏族大媽。</p> <p class="ql-block">白樺樹林。</p> <p class="ql-block">晚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