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小時(shí)候在吉林通化的土炕上,最不愛聽的就是二人轉(zhuǎ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戲臺(tái)子搭在村口的曬谷場,大紅大綠的幕布一拉,鑼鼓家伙什敲得震天響。旦角甩著水袖咿咿呀呀,丑角踩著碎步插科打諢,唱腔一會(huì)兒高得刺破耳膜,一會(huì)兒又低得像沒睡醒的嘟囔。那時(shí)的我,扒著炕沿瞅著臺(tái)上人,只覺得他們瘋瘋癲癲,像隔著一層厚厚的霧,那些扭腰晃胯的身段、含混不清的唱詞,不過是大人哄著時(shí)間的聒噪,哪里有半分好聽?聽不懂詞里的家長里短,更看不懂眉眼間的悲歡離合,只盼著快點(diǎn)唱完,好去摸兜里揣著的糖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來,我背著行囊離開通化,一路向南,從東北的黑土地走到山東的平原,又輾轉(zhuǎn)落腳福建的山海之間。幾十年的光陰,像被風(fēng)吹散的蒲公英,飄著飄著,就把少年時(shí)的莽撞吹成了中年的沉穩(wěn)。曾經(jīng)聽不懂的二人轉(zhuǎn),也漸漸在時(shí)光里變了模樣。它不再是村口戲臺(tái)的鄉(xiāng)土小調(diào),而是登了大雅之堂,添了新的編曲,融了新的故事,唱腔里少了幾分粗糲,多了幾分細(xì)膩,越來越多人說“二人轉(zhuǎn)好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而我聽懂二人轉(zhuǎn),是在嘗過社會(huì)的風(fēng)霜之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某次出差,酒店電視里恰巧播著一場二人轉(zhuǎn)演出。熟悉的鑼鼓聲響起時(shí),我竟鬼使神差地停下了換臺(tái)的手。臺(tái)上唱的是《包公斷后》,旦角演的李太后,衣衫襤褸,唱腔里帶著哭腔,一句“龍國太在寒窯淚流滿面”,字字砸在心上。那一刻,我忽然懂了,那些咿咿呀呀的吟唱,哪里是胡亂的呻吟?那是小人物的心酸,是普通人的掙扎。李太后的顛沛流離,不就是生活里那些求而不得、苦而不言的日子嗎?丑角插科打諢的笑話,也不再是沒營養(yǎng)的逗樂,而是苦日子里熬出來的甜,是笑著流淚的通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原來,二人轉(zhuǎn)的精髓,從來不在華麗的辭藻,而在滾燙的人間煙火。它唱的是家長里短,是柴米油鹽,是夫妻間的拌嘴,是鄰里間的幫扶,是小人物在命運(yùn)里的跌跌撞撞,也是普通人在生活里的咬牙硬扛。那些唱詞里的故事,藏著的是最樸素的人情世故,最真實(shí)的喜怒哀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年少時(shí)聽不懂,是因?yàn)槲唇?jīng)世事,心里滿是天真爛漫,哪里懂什么“黃連樹下彈琵琶”;如今聽得熱淚盈眶,是因?yàn)樽哌^半生,那些唱詞里的悲歡,早已在自己的人生里演過一遍。就像戲里唱的“人生一世不容易,酸甜苦辣都嘗遍”,年輕時(shí)覺得是套話,中年后才明白,這就是日子本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窗外的風(fēng),帶著福建的濕潤,恍惚間竟吹來了通化村口的麥香。我忽然想起老家的戲臺(tái),想起那些年的鑼鼓聲,想起曾經(jīng)覺得“有病”的吟唱。原來不是二人轉(zhuǎn)變了,是我變了;不是唱腔難懂了,是歲月把我磨出了能聽懂的心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一歲年紀(jì)一歲心,年年歲歲不相同。那些年少時(shí)嗤之以鼻的東西,或許就是長大后最能撫慰人心的寶藏。就像這二人轉(zhuǎn),唱了百年,唱的是戲,也是人生。聽懂的那一刻,我終于明白,最動(dòng)人的藝術(shù),從來都扎根在泥土里,藏在煙火中,等著我們用半生的閱歷,去讀懂它的深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