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中秋節(jié)這天下午，老蔣在堂屋里抽了三支煙，最終還是在八仙桌旁擺上了第七把椅子。</p><p class="ql-block">七副碗筷擺上圓桌時(shí)，二姐第一個(gè)到的。她手里提著單位發(fā)的月餅禮盒，塑料包裝在陽光下反著廉價(jià)的光?！鞍?，”她喊了一聲，聲音有一點(diǎn)點(diǎn)不自然，“孩子他爸停好車就來?！?lt;/p><p class="ql-block">老蔣嗯了一聲，目光不經(jīng)意間又掠過那把空椅子。</p><p class="ql-block">大姐是和老侯一前一后進(jìn)來的。老侯手里拎著兩條草魚，魚鰓還在微微張合?！鞍郑永飫偩W(wǎng)的，起水魚，鮮。”他憨憨笑著，額頭上布著細(xì)密的汗。大姐沒說話，只朝廚房抬了抬下巴，老侯便弓著腰提著魚進(jìn)去了。她自己則在桌邊坐下，從包里摸出個(gè)小藥瓶，倒出兩粒白色藥片，就著冷茶咽了。</p><p class="ql-block">“姐，又不舒服？”二姐湊過來坐在大姐的左手側(cè)。</p><p class="ql-block">“頭疼?！贝蠼汩]了一下眼，似乎吞咽有點(diǎn)困難，接著用左手食指尖按著太陽穴，“老毛病。”也不知道她是有意還是無意，抬手這個(gè)細(xì)微的動(dòng)作恰好在她和二姐之間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柵欄。</p><p class="ql-block">院子里傳來高跟鞋清脆的聲響。老幺來了。</p><p class="ql-block">老幺今天穿了一件藕荷色的新式連衣裙，襯得皮膚愈發(fā)白皙，手里提的月餅盒子是鐵皮的，繪著燙金的月宮圖案。她掃了一眼桌子，目光在那把空椅上停留了兩秒，隨即綻開一個(gè)嫵媚的笑。</p><p class="ql-block">“喲，都到啦？”她把月餅盒子隨手放在空位前，“今年這月餅不錯(cuò)，蓮蓉雙黃的，大家一會(huì)都嘗嘗。朋友送的，說很好吃?！?lt;/p><p class="ql-block">廚房里傳來油鍋的滋啦聲，老侯在煎魚。</p><p class="ql-block">二姐夫此時(shí)也進(jìn)了門，是個(gè)黝黑微胖的中年男人。他朝老蔣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沉默地挨著二姐坐下。</p><p class="ql-block">暮色初臨，所有菜已上桌，人按座次坐定了。</p><p class="ql-block">老蔣端起酒杯，手有點(diǎn)不穩(wěn)：“今天中秋，一家人……團(tuán)聚。”他頓了頓，像是遲疑該怎樣說才像一個(gè)大家長(zhǎng)，“都辛苦了。”</p><p class="ql-block">玻璃杯相碰的聲音零落而清脆。</p><p class="ql-block">老幺的杯子挨個(gè)碰過去，最后輕輕碰了碰那個(gè)空位前的杯子，發(fā)出“?！钡囊宦曒p響。她沒喝，把杯子放下了。</p><p class="ql-block">“吃菜，吃菜?！倍銑A起一塊紅燒肉放到丈夫碗里，“我新學(xué)的，嘗嘗。”</p><p class="ql-block">二姐夫低頭扒了一口飯，含糊地“嗯”了一聲。</p><p class="ql-block">飯桌上只剩下咀嚼聲和碗筷輕碰的聲音。煎魚的香氣混著月餅的甜膩，在空氣中糾纏、交織。</p><p class="ql-block">“爸，”老侯小心地開口，打破沉默，“我……我弄了兩袋上好的化肥，放倉庫了，您要用隨時(shí)去拿?！?lt;/p><p class="ql-block">“嗯。”老蔣應(yīng)了一聲，沒看這個(gè)有點(diǎn)窩囊的女婿，將目光落在面前的酒盅里。</p><p class="ql-block">老幺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在觥籌交錯(cuò)的雜聲中顯得格外清晰?！敖惴蛘媸且粋€(gè)想得周到的人啊，難怪村長(zhǎng)那么器重你，全村的農(nóng)資采購都交給你?！彼f話時(shí)，眼睛微瞇，斜向大姐。</p><p class="ql-block">大姐夾菜的手在空中停了半秒，隨即穩(wěn)穩(wěn)地夾起一筷子青菜，放進(jìn)嘴里。她嚼得很慢，似乎品足了青菜的味道才咽下去，然后抬眼看向老幺，語氣像是在自言自語：“器重不器重的，都是一份工作。不像有些人，工作就是到處認(rèn)哥哥拜姐姐?！?lt;/p><p class="ql-block">老幺臉上的笑容以看得見的速度在凝固，桃花眼里閃過一絲銳色，但很快又被更甜的笑意覆蓋?！敖阏f得對(duì)，我就是愛交朋友。不過朋友多了路好走，總比守著一條死胡同強(qiáng)，你說是吧，二姐？”她話鋒一轉(zhuǎn)，拋給了正在低頭挑魚刺的二姐。</p><p class="ql-block">二姐手一抖，魚刺扎進(jìn)了指腹，滲出血珠。她趕緊把手指含進(jìn)嘴里，含混地說：“沒看我在忙著呢，說這些干嘛？”</p><p class="ql-block">老蔣“哼”了一聲，重重放下筷子。</p><p class="ql-block">飯桌上所有的聲音都戛然而止。</p><p class="ql-block">嗅了一下鼻子，老蔣張了張嘴，想說什么，目光掃過女兒們各懷心事的臉，掃過女婿們躲閃的眼神，掃過那把刺眼的空椅和椅前精美的月餅盒，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發(fā)出一聲拖音很長(zhǎng)的嘆息。</p><p class="ql-block">桌上所有的人都聽到了那聲嘆息，眼光都掃向那把空椅子，似乎那兒也有個(gè)人在嘆息。</p><p class="ql-block">大姐干咳了一聲，站起身，開始收拾自己面前的碗筷，動(dòng)作很麻利?！拔页院昧恕！彼f，“老侯，一會(huì)你洗碗?！?lt;/p><p class="ql-block">“哎，好，好?！崩虾钸B忙放下只吃了一半的飯，跟著起身。</p><p class="ql-block">老幺反應(yīng)迅速。她“噌”地一聲跟著站了起來，拎起了自己的小包。“我也吃好了，去趕個(gè)約，走了，‘團(tuán)圓’過了?！弊叩介T口，她又回頭，對(duì)著那空位嫣然一笑，“爸，月餅別放壞了，該送誰就送誰?！?lt;/p><p class="ql-block">“噔噔噔”，高跟鞋的聲音在夜色里漸行漸遠(yuǎn)。</p><p class="ql-block">二姐也匆匆拉起丈夫。“我們也得回去了，孩子作業(yè)還沒查呢?！?lt;/p><p class="ql-block">大姐夫婦最后也走了，堂屋里轉(zhuǎn)眼只剩下老蔣一人。</p><p class="ql-block">一桌剩飯剩菜，六個(gè)空位。月光從門口斜斜照進(jìn)來，落在那盒未拆封的蓮蓉雙黃月餅上，落在那個(gè)空空如也的座位前。</p><p class="ql-block">院子角落里，那只公雞已經(jīng)回了籠。母雞們安靜地蜷在架子上。</p><p class="ql-block">抬眼望向門外，月亮很圓，很亮，冰冷的月光和飯桌上還未消散的“火藥味”形成了極大的反差，最終彼此揉雜在一起，化為院子里秋水一樣的沉寂。</p><p class="ql-block">再次把目光看向那個(gè)空座，老蔣皺起了眉：“老伴，這張椅子空著，所以，這個(gè)家就碎了！”兩滴渾濁的淚在他眼眶里打轉(zhuǎn)。</p><p class="ql-block">2025/12/6 成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往期回顧：</p><p class="ql-block"><a href="http://m.zit.org.cn/5fmh0nw8" target="_blank">失控（六十七） 一場(chǎng)家庭晨會(huì)觸發(fā)的劇情</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