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風吹起來了,是晚風,帶著河水的濕潤與遠方市聲的微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我緊了緊外套,轉(zhuǎn)身向著來路走去。身后的天空,正被那烏桕的火,悄悄地,染上一抹不易察覺的、安詳?shù)孽⒓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 ——《烏桕染秋》</span></p> <p class="ql-block">它讓我看見,生命的深秋,原可以不是一片蕭疏的灰黃,而能有如此飽滿、如此復雜的顏色;可以一邊熱烈地“紅”著,一邊清醒地“白”著;可以在奉獻了所有的“有用”之后,依然坦然地展露這“無用”卻撼人心魄的美。</p> <p class="ql-block">這一帶的烏桕,生得實在有些偏僻。它們擠在河灣處一塊被遺忘的斜坡上,背后是漠漠的水田,再遠些,便是灰白的省道,終日浮著車流的塵埃與嗚咽。</p><p class="ql-block">我是午后散步,無意中闖入這片寧靜的。起初,只是遠遠望見一團混沌的、燃燒似的顏色,與周遭秋末的枯黃萎綠格格不入,走近了,才認出是它們。樹干是嶙峋的灰黑,枝椏卻以一種近乎狂放的姿態(tài)四下里伸展著,擎著滿樹喧嘩到極處的葉子。</p><p class="ql-block">那顏色,竟是說不準的,深深淺淺的紅,從熟透的朱砂、沉郁的絳紫,到一抹將熄未熄的、帶著褐意的暗赭,全攪在一起,又被西斜的日頭一照,煌煌的,像一樹不會灼傷人的、安靜的火焰。</p> <p class="ql-block">我站定了看。風是沒有的,可那些葉子卻仿佛自己在微微顫動,連帶著整棵樹,都成了一種龐大而均勻的呼吸。</p><p class="ql-block">這景象,忽然便讓我想起辛稼軒的詞句來:“<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span>?!敝皇茄矍安⒎菋趁牡那嗌?,而是這一樹沉默的、即將燃盡的絢爛。青山見我,是意氣飛揚的揣想;而這烏桕見我,一個年近半百、神色平淡的中年人,彼此大約都只覺得尋常,甚或有些隔世的默然。嫵媚是談不上了,倒有幾分“相看兩不厭”的、倦怠后的相知。</p> <p class="ql-block">我不記得兒時鄉(xiāng)間是否也有這樣多的烏桕。記憶總是偏心的,或許有,但全讓給枝頭甜蜜的桑葚、雨后濕滑的皂莢了。</p><p class="ql-block">烏桕是太靜、太不起眼的一種樹,除了深秋這半個月,它混在雜木林里,你簡直辨它不出。葉子是尋常的心形,夏天綠得也沉悶,花更是細碎得可以忽略。農(nóng)人種它,圖的是實在——它的木質(zhì)硬實,紋理細膩,宜做砧板,宜做犁轅,是過日子安穩(wěn)的依靠。</p><p class="ql-block">更珍貴的是它的籽,外面一層白蠟,可以制燭;里頭的仁能榨油,那油叫作“桕油”、“青油”,點了燈,焰子穩(wěn),煙也小,是舊時讀書人窗前一豆光明的由來。清人吳其濬在《植物名實圖考》里說得平實:“<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烏桕,……子榨油,可燃燈。江南多種之</span>?!弊掷镄虚g,沒有半分審美的遐思,全是生計的溫涼。它的一生,仿佛就為了這最后的、近乎慘烈的燃燒,和燃燒后留下的那點實用。</p> <p class="ql-block">這性子,倒讓我品出些熟悉的味道來。我們這代人,少年時受的是理想與浪漫最后那點余暉的照耀,青年時便一頭扎進了一個愈轉(zhuǎn)愈急的、物質(zhì)與信息的渦流里。我們學著奮斗,也學著妥協(xié);渴望著遠方,也緊緊攥住眼前的六便士。</p><p class="ql-block">像這烏桕,春日抽芽,夏日滋長,都是靜默的,內(nèi)里的汁液與力量,全向著一個樸素的、有用的目標去。我們身上,或多或少,都帶著那種“木質(zhì)”的、承重的特性,要做社會的砧板,家庭的梁木,自己那一方小天地的穩(wěn)定光源。浪漫是褪去了,或者說,被深深地壓進了年輪的底部,成為一種不再輕易示人的紋理。</p> <p class="ql-block">正當我對著滿樹紅葉出神時,一陣極輕的“簌簌”聲響起。不是風,是那葉子自己在脫落。并不紛紛揚揚,只是極其偶爾的,一片,又一片,旋著、扭著,不甘心似地,從最高的枝頭墜下來。</p><p class="ql-block">那飄落的姿態(tài)也是沉靜的,不像銀杏葉那般蝴蝶似的翩躚,也不像梧桐葉那般決絕的撲地。它落得慢,讓你能看清它每一條葉脈里尚未褪盡的紅,像是遲暮美人頰上最后一抹胭脂。</p><p class="ql-block">葉子落在樹下厚厚的草窠里,并無蕭瑟之聲,只添了一層寂靜。</p> <p class="ql-block">這飄零,是自顧自的,與季節(jié)的催促有關(guān),更與自身生命的圓滿有關(guān)。</p><p class="ql-block">我想起《詩經(jīng)》里的句子:“<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span>?!蹦鞘枪湃藢τ诠怅幤却俚捏@覺與焦慮。而今我站在這里,看烏桕葉落,心里卻并無那般尖銳的“不樂”。</p><p class="ql-block">時光的流逝是確然的,但焦慮,似乎已被這許多年的磨礪,沉淀成一種更厚實的東西。就像這葉子,紅透了,便落了,是一種完成,而非凋敗。</p><p class="ql-block">我們的生命,大約也到了這樣的季節(jié)。青春的喧嘩早已退潮,那些激烈的愛憎、宏大的抱負、非此即彼的執(zhí)著,都像樹梢最鮮嫩的葉子,早已在歲月的風雨里不知不覺地飄散。剩下的,是枝干般更堅實、也更沉默的部分,是對自身界限的清醒認知,是“知天命”后那份略帶涼意卻也寬闊的坦然。</p> <p class="ql-block">這時,我的目光被另一樣東西吸引住了。在那些紅葉之間,竟還點綴著許多素白的小點,是烏桕的籽。外面包裹的蠟質(zhì)蒴果早已裂開,露出里面珍珠般瑩白的籽實,三兩顆一簇,俏生生地立在枝頭。</p><p class="ql-block">一樹的熱紅,配上這星星點點的素白,那份對比,那份和諧,美得教人心頭一顫。這景象,唐人詩中似乎少有吟詠,倒是在明人凌煜的《烏桕》中見過一句:“<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千林烏桕都離殼,便作梅花一路看</span>?!彼前谚曜旬斪髅坊▉碣p了,真是好閑情,也好眼力。那白,確乎有梅花的風骨,卻又比梅花更質(zhì)樸,更人間氣。</p> <p class="ql-block">然而這潔白悅目的籽,農(nóng)家的孩子卻被告誡是不能玩的。老人們會說,那籽仁有毒,吃了要肚疼。</p><p class="ql-block">這樹便是這樣,給你光亮,給你實在的木質(zhì),卻又在最美的果實里藏著一點不容狎近的毒性。這多像我們?nèi)缃袼幍氖老唷P畔⑹撬匕椎?,鋪天蓋地,晶瑩誘人,每一顆都仿佛包含著世界的真相與甜蜜??赡闳舨患颖鎰e地囫圇吞下,怕是要中毒的??駳g的輿論,極化的情緒,精心包裹的謊言,都藏在那一片素白之下。到了這個年紀,我早已學會了對所有“潔白”的、“完美”的事物,先存一份安靜的警惕。不是 憤世嫉俗者的不信,而是如烏桕的老根深植泥土,更愿意去觸摸事物的背面,掂量那有用的木質(zhì),也辨識那可能的毒性。熱烈與冷靜,奉獻與疏離,審美的愉悅與實用的衡量,這些看似矛盾的品質(zhì),竟在這棵樹上,在這個人生的節(jié)令里,圓融地統(tǒng)合在了一起。</p> <p class="ql-block">夕陽又沉下去了一些,光線變得愈發(fā)醇厚,像化不開的蜜,流淌在紅葉與白籽上。溫度開始下降,空氣里清冽的氣息更濃了,我該回去了。</p> <p class="ql-block">歸途中,腦海里無端浮起陸放翁的句子:“<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烏桕赤于楓,園林九月中</span>?!狈盼桃簧?,心念家國,熱血難涼,至老猶存“鐵馬冰河”之夢。他看烏桕,看出的是不遜于楓的赤誠,是一團至老不滅的火。</p><p class="ql-block">我輩凡人,自是難有那般壯闊的襟懷。我眼中的烏桕,它的赤紅,或許少了一些向外噴薄的志意,多了一些向內(nèi)審視的沉淀。那紅,不是征袍的戰(zhàn)色,而是生命爐火將熄未熄時,內(nèi)焰最穩(wěn)定也最通透的那一層光華。</p><p class="ql-block">它知曉嚴冬不遠,但那最后的燃燒,不為抗拒,只為完成。</p> <p class="ql-block">到河灣盡頭,忍不住又回望一眼。那片烏桕林靜靜地燃在漸起的暮靄里,紅白相間,莊嚴而溫柔。它不會跟隨我,正如我不會為它長久駐足。</p><p class="ql-block">我們只是在這一個平凡的秋日下午,彼此照見,然后各自回到命定的沉默里去。但這片刻的照見,于我卻是一種無言的饋贈。</p> <p class="ql-block">它讓我看見,生命的深秋,原可以不是一片蕭疏的灰黃,而能有如此飽滿、如此復雜的顏色;可以一邊熱烈地“紅”著,一邊清醒地“白”著;可以在奉獻了所有的“有用”之后,依然坦然地展露這“無用”卻撼人心魄的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砂礫</p><p class="ql-block"> 2025年12月10日 姑蘇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