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韓城龍灣川里有一個封土高5.5米的圓形土冢，墓頂還有一棵千年古柏，老輩人都管它叫“吳王墓”。</p><p class="ql-block"> 可你要是翻開史書，里頭的“吳王”沒一個葬在這兒的。但村里九十歲的趙老爺子吧嗒著旱煙說：“這吳王啊，就是秦朝那個翟王董翳?！?lt;/p><p class="ql-block"> 聽故事的后生笑：“老爺子糊涂了，史書寫得明明白白，董翳跟司馬欣一塊兒在汜水抹了脖子，咋會埋咱這兒？”</p><p class="ql-block"> 趙老爺子瞇起眼：“這話頭，就得從秦朝垮臺那會兒說起了……”</p><p class="ql-block"> 秦二世那會兒，天下大亂。大將章邯帶著四十萬秦軍，在巨鹿城跟項(xiàng)羽對上了。仗打得憋屈，更憋屈的是，朝廷里趙高整天給章邯穿小鞋，還派使者傳話：再打不贏，殺你全家！</p><p class="ql-block"> 那夜風(fēng)雪交加，章邯在中軍帳里長吁短嘆。副將董翳撩開帳簾進(jìn)來：“將軍，降了吧。”章邯瞪他：“降？二十萬弟兄的命不要了？”</p><p class="ql-block"> 董翳湊近了，聲音壓得低低的：“項(xiàng)羽那人心高氣傲，但也好面子。咱跟他談條件，說不定……”</p><p class="ql-block"> 就這樣，董翳當(dāng)了說客。他一個人騎馬進(jìn)楚營，跟項(xiàng)羽談了七天七夜。談的啥沒人知道，只知道談完回來時，董翳瘦了一圈，眼窩深陷。結(jié)果是：章邯、司馬欣、董翳三個降將都封了王。董翳封“翟王”，管陜北那塊地方，都城在高奴——就是現(xiàn)在的延安。</p><p class="ql-block"> 慶功宴上，司馬欣喝醉了，拍著董翳肩膀：“老董啊，咱這王位……是用二十萬降卒的命換的?！痹瓉眄?xiàng)羽背信棄義，把投降的秦兵全活埋了。</p><p class="ql-block"> 董翳沒說話，只是看著手里的酒爵。酒面晃晃悠悠，映出他扭曲的臉。</p><p class="ql-block"> 董翳去了他的封地高奴。那地方窮，十年九旱，老百姓的日子全都過的苦哈哈的。董翳到那里的頭一件事就是把秦朝那些苛捐雜稅砍了一大半。手下勸他：“大王，稅收少了，咱吃啥喝啥？”董翳指著城外光禿禿的山：“你看這地方，刮地三尺也刮不出油水。倒不如讓百姓喘口氣，日子好了，自然有稅收。”接著他在封地真干了幾件實(shí)事：帶著兵挖水渠、修糧倉，春耕時還把軍馬拉去幫老百姓犁地。陜北土匪多，他就親自帶兵剿匪，三個月跑了上千里。有一回剿匪回來路上，他聽見兩個老農(nóng)在地頭歇晌聊天：</p><p class="ql-block">“這個新來的翟王，倒像個干事的?！薄吧兜酝酰艺f，是‘吾王’——咱的王！”在陜北土話里，“吾”就是“我”，“吾王”就是“我們的王”。董翳在馬上聽見了，鼻子一酸。他忽然覺得，自己這個叛將的名頭，好像沒那么刺耳了。</p><p class="ql-block"> 可惜好景不長。楚漢打起來了，劉邦的軍隊(duì)圍了高奴城。劉邦派來一個說客叫陸賈，他找到董翳說：“翟王啊，項(xiàng)羽把你們?nèi)齻€秦將封在秦地，就是讓秦人恨你們。你這王當(dāng)?shù)帽锴?？?lt;/p><p class="ql-block"> 董翳不說話。陸賈又說：“我家主公說了，秦將轄秦，天經(jīng)地義。跟著漢王，你還是王。”董翳想起高奴城外那些喊他“吾王”的老農(nóng)，開了城門。</p><p class="ql-block"> 可劉邦的椅子還沒坐熱，彭城一戰(zhàn)就被項(xiàng)羽打得丟盔棄甲。亂軍之中，董翳遇見了司馬欣——兩人都跟著劉邦跑路呢。司馬欣滿頭是血，眼睛直勾勾的：“老董，項(xiàng)羽捎信來了，說咱要是回去，既往不咎?！薄澳阈?？”“信不信能咋？劉邦這兒，有咱的位置嗎？”</p><p class="ql-block"> 正說著，一個老漢不知從哪兒鉆出來，拉住董翳的衣袖：“將軍！可找到你了！”董翳一愣，這老漢是高奴城外的老農(nóng)，當(dāng)年在地頭說他是“吾王”的那個。</p><p class="ql-block"> “將軍，高奴的鄉(xiāng)親讓我?guī)Ь湓挘翰还苣愀l，咱都認(rèn)你是‘吾王’。若沒處去，黃河邊有個叫少梁的地方，山深林密，收留了不少逃難的人，缺個主心骨……”</p><p class="ql-block"> 接下來的事兒，史書和地方志就說得不一樣了。</p><p class="ql-block"> 《史記》寫得很簡單：董翳和司馬欣又投降項(xiàng)羽，后在汜水之戰(zhàn)一起自刎，死了。可韓城的老人說，沒那么簡單。就在汜水之戰(zhàn)的前夜，董翳做了一場戲。他找來個身材相仿的死囚，換上自己的鎧甲，然后趁著夜色，帶著十幾個親兵悄悄溜了。等仗打起來，那死囚穿著翟王的行頭往脖子上一抹——得，董翳就“死”在史書里了。</p><p class="ql-block"> 而真正的董翳一路向西，過了黃河，到了那個叫少梁的地方——就是現(xiàn)在的韓城。</p><p class="ql-block"> 少梁這地方在黃河拐彎處，山高皇帝遠(yuǎn)，聚了幾千號逃難的人。董翳來的時候，自稱姓吳，名忘，是個逃難的商人?？蛇@“商人”怪得很，不賣貨，專管閑事：</p><p class="ql-block"> 少梁有條河三天兩頭發(fā)大水，他帶著人上山勘測，愣是找出條新河道，一冬天就疏通好了；兩個村子為爭水源要械斗，他往中間一站：“打啥打？我出個主意……”結(jié)果真把水公平分了；最神的是匈奴騎兵來搶糧，他讓老弱婦孺敲鑼打鼓躲進(jìn)山，青壯年埋伏在隘口，滾木礌石一頓砸，居然打退了三百騎兵！人們問他：“吳先生，你咋懂這么多？”他笑笑：“逃難逃得多，見的就多了?！?lt;/p><p class="ql-block"> 時間長了，“吳王”叫白了，成了“吳王”。孩子們追著他喊“吳王爺爺”，他教孩子們識字、種地、修水渠。有人問：“吳王，你到底是啥王?。俊彼兔⒆拥念^：“啥王不王的，就是個健忘老頭子。”</p><p class="ql-block"> 大漢朝坐穩(wěn)江山后的第三年，少梁來了隊(duì)官兵。為首的將軍叫灌嬰，是劉邦的心腹。灌嬰在吳忘——現(xiàn)在大家叫吳王了——的茅屋里坐了一下午。門關(guān)著，誰也不知道說了啥。只聽見灌嬰臨走時說了一句：“……陛下說，北邊還不太平?！?lt;/p><p class="ql-block"> 灌嬰走后，吳王在黃河邊站了一夜。第二天，他把幾個村老叫來：“我要出趟遠(yuǎn)門，少則一兩年，多則……就不回來了?！薄皡峭跄阋ツ膬?？”“北邊。有些仗，還得老卒去打?！?lt;/p><p class="ql-block"> 他走的那天，全龍灣川的人都來送。孩子們哭成一片，拉著他的衣角不讓走。吳王挨個摸他們的頭，最后站在高處，對所有人說：“我本是個該死的人，承蒙各位不棄，叫我一聲‘吳王’。這名號我?guī)е?，走到哪兒，都記得咱少梁龍灣川?！?lt;/p><p class="ql-block"> 他翻身上馬，又回頭說：“要是……要是我回不來，把我的衣服埋在龍灣川那塊坡地上。碑上就刻‘吳王墓’，別的啥也別寫?！?lt;/p><p class="ql-block"> 吳王這一走，就再沒回來。有人說他在北邊打仗死了，有人說他功成身退隱姓埋名了。但少梁人真在龍灣川給他修了墳，碑上就三個字：吳王墓。</p><p class="ql-block"> 奇怪的是，后來灌嬰將軍又來過一次，在碑陰偷偷刻了一行小字。那字刻得淺，風(fēng)吹雨打幾十年后，就模糊不清了。只有老輩人還記得，大概是這么個意思：“翟王董翳，死于汜水。吳公諱忘，葬于此地。一人二名，皆守秦土?！?lt;/p><p class="ql-block"> 再后來，太史公司馬遷游歷采風(fēng)，也到過這兒。他在墳前站了很久，在《史記》里，他把董翳寫成了汜水畔自刎的降將；但在他的筆記里，卻多寫了一筆：“韓城有冢，民呼吳王。或云董翳化名隱此，教民耕戰(zhàn)，終老邊塞?！?lt;/p><p class="ql-block"> 趙老爺子的故事講完了，煙鍋里的火也熄了。后生們聽得入神：“那……到底哪個是真的？”老爺子磕磕煙鍋：“都是真的。史書要記天下大事，就得簡簡單單：董翳降了又叛，最后自殺，干凈利落?？衫习傩沼浀氖沁^日子的事兒：誰幫咱修了渠、退了匪，誰就是王。”</p><p class="ql-block"> “那您說，董翳算好人還是壞人？”老爺子站起身，望著遠(yuǎn)處的黃河：“這人啊，年輕時做過虧心事，后來想補(bǔ)過。史書記了他的過，民間傳了他的功。老天爺公平，給他一人兩輩子——前半輩子當(dāng)?shù)酝?，后半輩子?dāng)吳王。你說他是好是壞又是誰？”</p><p class="ql-block"> 夕陽西下，黃河水嘩嘩地流。那水流了千百年，帶走了無數(shù)是非成敗，只是把原本棱角分明的真相，被時間打磨成溫潤的故事，在民間口耳相傳，一代又一代。</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