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一九二五，王達扶柩回涇</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文/吳小元</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青弋江的水，一年四季總是清凌凌的，打著渦兒，唱著歌，不舍晝夜地流。它從黃山北麓的云霧里滲出來，流過太平，流過涇縣，一路匯合了不知多少條山澗小溪，到了下游，水面便寬了，性子也似乎緩了些，能載得起大些的木船了。沿江的村鎮(zhèn)，名字都帶著水汽，像章渡、云嶺、茂林，一聽便知道是枕著這條水脈生息的。江水流到涇縣縣城西邊不遠，有個地方叫賞溪。說是一條溪，其實已是江面的一部分，水勢在這里轉了個溫和的彎，留下了一片平闊的水域。老輩人說，涇水到了縣西，就叫賞溪了，再往北去，便正式匯入青弋江的大脈。這名字起得好，有閑適氣，仿佛這水到了此處，也該讓人駐足，賞玩一番似的。</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民國十四年的舊歷四五月間，正是皖南由春入夏，萬物蓊郁的時節(jié)。山是墨綠的，水是碧青的，田里的禾苗正可著勁兒往上躥?？蛇@一年的春末，沿江的百姓心里，卻惦著一件與農事無關的大事。消息像水上的風，早早就傳開了：在蕪湖寓居的王家老太太過世了，她那在北京、在省里都做過大官的兒子王達，要扶送母親的靈柩，走水路回涇縣茂林老家安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這王達，在涇縣，尤其是在茂林，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他單名一個“達”字，表字志襄，光緒七年（一八八一年）生在這青山綠水之間。人聰穎，書讀得好，后來竟東渡日本，進了早稻田大學。這在當時，是頂頂時髦也頂頂艱難的出路。學成歸國，他先在山東做了一任高密縣的知事，那是民國初年的事了。后來風云際會，他竟然一躍成了京兆尹——這官名聽著古雅，實則就是民國初年北京城的最高行政長官，人們口頭上，便叫他“北京市長”。那可是天子腳下，首善之區(qū)，一個涇縣山里走出去的讀書人，能坐到那個位置，鄉(xiāng)里人說起來，都覺得臉上有光。再后來，時局變幻，他回到了安徽，被委任為“安徽省官礦督辦”。這又是個實權在握的差事，掌管一省的礦務，說是“督辦”，氣派與權力，只怕比尋常的廳長還要大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的父親王維墉老先生，更是位傳奇人物。據(jù)說在北方政界多年，學問、人望都極高，曾接連給三位民國總統(tǒng)做過秘書，是真正在中樞歷練過的“老顧問”。這樣的父子兩代，在偏處皖南的涇縣，簡直是龍鳳一般的存在。王達自己，似乎也存著一份光耀門楣、整理根源的心思。他在縣城荷花塘邊，主持修建了王氏的大宗祠，氣派非凡；又領頭主修了《涇縣十三王宗譜》，把散亂的支脈，重新歸攏到歷史的譜系里去。一個在外做了大事業(yè)的人，回頭來做這些事，心思是沉的，那不光是為了排場，更像是一種鄭重的交代：我從哪里來，我的根扎在何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如今，這位母親，養(yǎng)育了這樣一雙父子的老夫人，在蕪湖（古稱鳩江）的寓所里壽終正寢了。王達的哀痛與孝思，化作了這千里扶柩的旅程。靈柩從蕪湖上船，逆著青弋江的水流，緩緩西行。這是一條歸家的路，也是一條展示哀榮的路。船是高大的官船，蒙著素白的帷幔，在綠瑩瑩的江面上，顯得格外肅穆莊重。沿途的大小村莊、商埠集鎮(zhèn)，仿佛早有默契，船過之處，無不“設祭營奠”。那是鄉(xiāng)間最隆重的禮數(shù)，在岸邊搭起簡單的香案，擺上祭品，鄉(xiāng)紳耆老們領著眾人，朝著江心的靈船遙遙祭拜。鞭炮聲在兩岸的山谷間此起彼伏地響著，炸開的青煙，繚繞在江面上，久久不散。這儀式不單是給王達看的，更是給這位母親看的，給這方水土看的。人們用這種古老的方式，表達對一位養(yǎng)育了杰出兒子的母親的敬意，也表達對這位游子榮歸的接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船行得慢，哀思卻傳得快。消息早幾天就到了涇縣縣城。當時的知縣名叫祝崧年。這位祝知縣，也是官場中人，知道輕重。于公，王達是省里的大員，于私，這是鄉(xiāng)梓里的大事。他決不能怠慢。他早早地就安排起來，封了三艘大船，不是用來運貨，而是用來等候。船就泊在賞溪那段平靜開闊的水面上，船上結起了彩綢，掛起了燈籠，竟布置得像一座水上移動的祭堂，還備下了宴席，伺候著屆時前來祭奠的各方人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是陽歷五月末的一天，具體是二十九還是三十，記不真切了，總之是個星期六。上午九點鐘光景，守望的人傳來訊息：王家的靈船到了。祝崧年知縣，穿著正式的官服，率領著縣衙的一應人員，早已在彩船上等候。靈船緩緩靠近，泊穩(wěn)。江面上靜了下來，只聽得見水流輕輕的拍打聲。祝知縣神色肅穆，率先登上靈船，在靈前行了最鄭重的大禮，讀了祭文。那是官方的悼念，儀式周全，一絲不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知縣祭奠之后，才是高潮。城里的紳士、商會的代表、學校的校長教員、各機關團體的長官，穿著長袍馬褂或者新式的制服，依次序登上靈船。每個人都在靈前鞠躬，上香，說著慰唁的話。祭品堆滿了船頭，花圈、挽聯(lián)，白茫茫的一片。岸上，聞訊而來的百姓越聚越多，黑壓壓地站滿了賞溪的河岸與附近的坡地。他們靜靜地望著，看著那些平日里只在縣里告示上或街談巷議中聽到的名字，一個個神情恭謹?shù)爻霈F(xiàn)在船上。這景象，在小小的涇縣城，怕是多年未見了。它不像尋常人家的喪事，倒更像一場靜默的、流動的典禮，一場關于權力、聲望與人情的集中展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當時的《申報》，用簡練的筆墨記下了這一幕：“現(xiàn)任皖省官礦督辦王達之太夫人，壽終于鳩江寓邸，茲王氏扶柩回涇……昨日舟經賞溪河，涇縣知事祝崧年，先期封船三艘，船上結彩張燈，設宴伺候……祝即先行祭奠后，城紳商學界，及各機關，先后上祭，觀者甚眾?！?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祭奠的儀式，從上午持續(xù)到午后?？諝饫飶浡慊?、紙張和河水混合的復雜氣味。禮成之后，靈船并未在縣城久留。它在眾人的目送下，再次起錨，向上游的茂林方向駛去。第二天清晨七點，靈柩在預定的地點——茂林的溪口登岸。那里，茂林王氏的族人早已等候多時。喧嘩與儀仗留在了賞溪，接下來的路，是家族內部更私密、更哀戚的行程。靈柩被穩(wěn)穩(wěn)地抬上肩頭，沿著熟悉的山路，走向選定的吉壤。最終的安葬，要另擇吉日進行，但那已是王氏一門關起門來的事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轟轟烈烈的“扶柩回涇”，至此便算落下了帷幕。江面上的彩船撤去了，賞溪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只有茶余飯后，人們還會咂摸著那天的場面，談論許久。王達辦完喪事，想必又回到了他的官礦督辦任上，去應對那些關乎機器、煤炭與章程的繁瑣事務。祝崧年知縣，繼續(xù)料理他一縣的刑名錢糧。青弋江的水，依舊那么流著，對岸上的悲歡榮悴，它見得太多了，只是不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只是后來人翻看舊報，讀到這短短的百字新聞，卻仿佛能透過紙背，看見那日的江水、彩船、黑壓壓的人群，以及那些人物臉上肅穆而復雜的神情。那是一個時代的側影：新舊交錯，官紳共舞，傳統(tǒng)的孝道與近代的權力，地方的人情與國家的官僚體系，在那條名叫賞溪的河面上，完成了一次微妙而生動的交匯。一切的熱鬧，終將如江上的煙霧般散去，唯有那養(yǎng)育了英才的山水，和這山水間流轉不息的人情世故，還在靜靜地，看著一代又一代人的歸來與遠行。</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p> <p class="ql-block">（《申報》民國十四年五月三十日，星期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