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出洛陽市沿洛水北岸西行約50余公里,便可看到一處巍然聳立于高臺之上、堯堯有入云之勢的古建筑,這便是名聞遐邇的福昌閣。千百年來,它就那樣靜靜地雄踞于那一方高大的土臺上,默然無語,仿佛一位退隱已久的老者,雖布衣草履,眉宇間卻仍存著昔年的威儀。</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據(jù)舊《宜陽縣志》載,隋朝曾在此建福昌宮,該閣應(yīng)為福昌宮遺跡。這從閣前的碑刻亦可得到印證:其一曰“故閣崔巍,舊制重光,華胄晶粹,民族珍藏,壯觀山河,增輝加煌,蒼生景慕,中州福昌……”;另一碑載:“隋書地理志云宜陽有福昌宮,唐武德二年更宜陽置福昌縣于此,五代及宋治猶存焉,清光緒癸巳碑刻福昌,故宋邑有閣,蓋福昌乃古之通衢,西接秦晉,東連吳楚,地勢險峻,風(fēng)景宜人,為兵家必爭之地……”。</p><p class="ql-block"> 我們的車就停在閣前的廣場上,繞過宋人樂輔國所建燕堂書齋,有石階經(jīng)過恢弘的“天一門”通往高臺上。石階約一百二十余級,算不得高,但那近乎垂直的、毫無取巧之意的壘法,卻教人望之而生敬畏。石階的棱角已被前人的腳板磨得圓潤,在午后的秋陽下,泛著一種溫潤的、像舊宣紙一般的光澤。我們拾級而上,腳步落在石上,發(fā)出空空的回響,在這寂靜的秋日里,顯得分外清晰。這聲音,像是在叩問,叩問這石階、這高臺、這閣樓所封存的千載光陰。我走得略急了些,氣息便有些微喘,額上也見了薄汗。這登臨的過程,竟像是一種儀式,將我們從那車馬喧嚷的世界里,一步步渡向一個幽邃的、屬于往昔的時空里去。</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及至臺頂,豁然開朗。回身南望,但見田疇萬頃,洛水彎彎,幾條公路如細(xì)帶般在其間蜿蜒,時有車輛駛過,小得如同甲蟲。風(fēng)從北邊的曠野上吹來,帶著泥土與成熟莊稼的、厚實的氣息,拂在臉上,涼絲絲的。這時,我才得以細(xì)細(xì)端詳這福昌閣的真容。</p><p class="ql-block"> 閣闊五間,算不得如何宏大,卻自有一股端正莊嚴(yán)的氣度。四周的斗拱層層疊出,承托著那重重飛檐,檐角高高翹起,指向湛藍(lán)的、秋日特有的高天。閣頂是綠色的琉璃瓦和黃色的屋脊覆蓋,那黃色是帝家專用的明黃,想來是沾了“福昌宮”舊名的光,在陽光下,并不如何刺眼,反倒像陳年的蜜蠟,沉靜而溫醇;綠色的瓦楞其間,便如碧玉的絲絳,調(diào)和著那一片金輝。東西兩端的脊上,各有一只巨大的龍吻,張牙怒目,死死地咬著殿脊,仿佛下一秒便要破空飛去。正面的雕花門窗,工藝是繁復(fù)而精巧的,門楣上懸著的“福昌閣”匾額,字跡端方,漆色也有些剝落了,卻更添了歲月的分量。這一切,都還是舊時模樣,是明清的遺韻,在無聲地訴說著它曾有的榮光。</p><p class="ql-block"> 然而,這閣上規(guī)整的、近乎官式的莊嚴(yán),只是它示人的一面。它真正的魂魄,那屬于民間鄉(xiāng)野的、蓬勃而蕪雜的生命力,卻藏在它的基座之下。我們沿著臺基的邊沿緩步而行,見到了那一孔孔神秘的券洞。它們像是一只只沉默的眼睛,深邃地望著來客。透過門口望去,內(nèi)里黑黢黢的,隱約可見一些神像的輪廓,空氣里彌漫著陳年香火與潮濕泥土混合的、奇異的氣味。這便是福昌閣特有的“神洞”了。我們認(rèn)真辨別那些名號:財神洞、老君洞、魯班洞、西佛洞,藥王洞、呂祖洞、城隍洞、天尊洞、菩薩洞、南極仙翁洞、華佗洞、十二老母洞……這真是一部散佚在民間的、雜亂無章而又包羅萬象的信仰譜系??!在這里,道家的清靜無為,釋家的慈悲普度,儒家的修身濟世,乃至一切與生計相關(guān)的、最樸素的祈愿——求財、問病、盼手藝精進(jìn)、望五谷豐登——竟都能找到各自的歸宿,比鄰而居,相安無事。沒有經(jīng)卷的辯難,沒有教義的壁壘,有的,只是鄉(xiāng)民們那顆虔誠而功利的心,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此。我站在洞外,仿佛能聽見千百年來,那無數(shù)喃喃的祝禱聲,匯成一片嗡嗡的、低沉的合唱,在這幽暗的洞穴里回蕩、積聚,至今不散。這已不是一座單純的廟宇,它是一座用苦難與希望砌成的殿堂,是整個鄉(xiāng)土中國精神的縮影,蕪雜,卻充滿了驚人的活力。</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的思緒,便不由得飄得遠(yuǎn)了??h志上寥寥的“隋建福昌宮”幾字,背后該是怎樣一番景象?也許是帝王、亦或是達(dá)官貴人的行宮,朱欄玉戶,畫棟雕梁,有著不容逼視的輝煌;那時的這里,響徹的是宮廷的雅樂,還是征伐的鼙鼓?然而,宮闕終成塵土,盛景轉(zhuǎn)眼煙云。倒是這后來興起的、為百姓所用的閣子,存留了下來。從“宮”到“閣”,一字之易,卻是從天上到了人間,從一家一姓的榮光,化作了萬家燈火的寄托。這或許便是歷史的吊詭與深沉之處了。</p><p class="ql-block"> 正沉吟間,同行的友人說起,每年農(nóng)歷三月初,這里的廟會仍是極熱鬧的??梢韵胍?,眼前這寂寥的石階,到那時節(jié),定是摩肩接踵,人聲如沸。賣吃食的、玩雜耍的、唱大戲的,將這片空地擠得水泄不通。各洞的神佛前,香火繚繞,紅燭高燒,善男信女們的臉上,洋溢著最質(zhì)樸的期盼與歡樂。那該是怎樣一幅《清明上河圖》般的、熱氣騰騰的景象!這古閣,也只有在那些日子里,才仿佛從漫長的沉睡中蘇醒,重新煥發(fā)出它那作為一方鄉(xiāng)土精神中心的、古老而強健的脈搏。</p><p class="ql-block"> 日頭漸漸西斜,將閣樓的影子拉得老長。風(fēng)也更涼了些,似乎提醒我們該離去了。走下石階時,我們的腳步比來時更慢,更沉。再次回望,福昌閣在漸濃的暮色里,只剩下一個巍然的、深黑的剪影,比白日里更顯沉默,也更顯蒼茫。它不像那些聞名遐邇的、被精心供奉的名勝,它只是立在這片生養(yǎng)它的土地上,與這村莊,這田野,這四時的風(fēng)霜雨雪呼吸與共。宮闕已成舊夢,而閣,卻永遠(yuǎn)是現(xiàn)在的,是人間的。它就這么看著,看了千百年,還將一直這么看下去。</p><p class="ql-block"> 喬新賢 2023年秋于宜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