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林徑深處</p><p class="ql-block">推開滬客隆二樓那扇不起眼的門,市聲便像退潮般迅速隱去。我仿佛不是走入一間畫室,而是踏入了一片被魔法定格的森林。顧惠平先生的這幅油畫,就靜靜地立在墻邊,午后的光斜斜地漫進來,并未驚擾畫中的晨昏。我站定了,目光被那條赭石與熟褐鋪就的泥徑不由分說地引了去。</p><p class="ql-block">那是一條真正的林間小徑,毫不筆直,帶著泥土被踩踏得堅實又溫潤的質感,懶懶地、迤邐地伸向林木的腹地。路是靜的,卻充滿了邀請的動勢。兩旁的樹,筆挺地、沉默地站著崗,是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樹種,枝干是沉穩(wěn)的棕褐,樹皮紋理粗糲得仿佛能觸到歲月風霜的顆粒感。陽光在這里變得具體而慷慨,它不再是物理的光線,而成了畫家的顏料——是那種融化了的、金黃色的蜂蜜,從交疊的、密密麻麻的葉隙間傾倒下來。光柱斜斜地穿過,能看見其間浮動的、極細小的微塵,像一場無聲而輝煌的慶典。光影在泥徑上、在斑駁的樹干上,投下明明滅滅、深深淺淺的印子,一片亮,一片暗,一片是嫩得心顫的新綠,一片是泛著暖意的秋黃,交織成一匹厚重而絢爛的錦繡。</p><p class="ql-block">我的視線,被這條小徑溫柔地牽引著,向著那更幽深也更明亮的地方去。在林木即將合圍的盡頭,小徑巧妙地一轉,視野便豁然開朗了。那里有兩座小屋,像童話里描述的那樣,安然地臥著。一座的屋頂是熱情而穩(wěn)重的磚紅,另一座則在夕照(或許是晨光)里,泛起一層毛茸茸的、暖人心脾的鵝黃。它們那么小,在巨樹的懷抱與遠山的村托下,小得像兩個依偎在一起的夢。但那一窗暖黃的光,從屋里透出來,并不耀眼,卻奇異地成為了整幅畫面跳動的心臟。那光是終點嗎?是歸宿嗎?或許也不是。它更像一個允諾,一個關于溫暖、休憩與人間煙火的允諾,靜靜地懸在旅途的彼端,讓所有的跋涉都有了沉甸甸的盼頭。</p><p class="ql-block">我不由得想,顧先生調出這窗光,該用了多少溫柔與耐心。那不是單純的檸檬黃或中黃,里面一定調了極細微的土紅,或許還有一絲幾不可察的灰,讓它亮得不張揚,暖得不燥熱,仿佛能隔絕一切風雨與寒氣。這光與林間流瀉的陽光呼應著,完成了畫面情緒的起承轉合——從公共的、自然的輝煌,到私密的、人間的慰藉。</p><p class="ql-block">目光從遠處收回,重新落回小徑的起點,那是我站立的地方,也是目光每一次巡游的起點。我忽然覺出這幅畫的狡黠與仁慈了。它沒有畫人,但每一個看畫的人,都已悄然成了畫中的行者。我們站在這端,望著彼端,腳下是扎實的泥土,頭頂是交錯的光影,肺腑間呼吸的,是畫布上幾乎要滿溢出來的、帶著青草與朽木氣息的空氣。那窗光,是一種彼岸的召喚;而這條美麗得令人心醉的小徑本身,就是全部的“此岸”。過程即是意義,行走本身,已飽含了生命豐盈的汁液。</p><p class="ql-block">畫室里極靜,聽得見自己平穩(wěn)的呼吸。我仿佛能看見顧先生站在這里,與他的森林長久地對峙,又最終和解。他將市廛的喧囂關在門外,卻將整個自然的靈魂,安放在這咫尺的畫布上。顏料堆積的肌理是土壤與樹皮,筆觸的走向是風向與光線,而那氤氳在畫面深處的、無所不在的靜謐,或許就是畫家投射其上的全部心象了。</p><p class="ql-block">我終于向后退了一步,從那個被催眠般的凝視中醒過來。畫依然是那幅畫,森林依舊深邃,小徑依舊誘人,遠屋的燈火依舊溫暖。但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我并未真的踏入那條小徑一步,但在心里,我已完成了一次漫步,一次歸家,并在那窗不滅的、暖黃色的燈火里,寄存了一份對寧靜的、確鑿的向往。這大約便是藝術的魔力了,它不給你道路,卻讓你重新發(fā)現自己腳步的方向;它不給你居所,卻讓你心頭,從此亮起一豆永不熄滅的、安穩(wěn)的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