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所見的，大約是又一出“名人”下鄉(xiāng)的戲碼了。那洪先生提了攝像機，踱進茶村與作坊里去，滿心盤算著將龍井的綠、氈帽的黑，一并攝了去，變作他鏡頭里幾點晃動的光影，好去換些叮當作響的銀錢。這本也尋常，如今這世道，什么東西不能標價，不能買賣呢？連清風明月，怕也快要明碼標價的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然而他究竟錯估了。他以為那龍井不過是些待沽的茶葉，那氈帽不過是項待售的物件；他卻不知，在浙江的百姓眼里，這兩樣東西，是浸了年歲的，是有血脈的。龍井連著山土的魂，氈帽帶著手藝人的體溫，它們已成了地方上活著的“文化符號”。這符號，本地人是默默供在心上的，你可以來品，來觀，來誠心地問，卻斷不能將它輕佻地剝下來，當作你腰間一枚叮叮當當、招攬看客的響鈴。洪先生一行的錯處，便是將這供奉的“心”，誤認作了待價而“物”。這便是第一層的隔膜，是生意算盤與文化血脈的不能相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再者，那冷冰冰的鏡頭一舉，事情便全然變了味。尋常的交易，是人與人的事，帶著溫度，講著人情。你那黑黝黝的鏡頭一對，便仿佛一只冰冷的、窺探的眼，將這溫情與信任都隔開了。生意仍在談，但一邊是活生生的人，一邊卻成了那鏡頭后面一段預備好了的“表演”。誰樂意自家平實的生計，變作旁人劇本里一段襯景的材料呢？這無禮的窺伺，怕是任誰也要生出些不快與警惕的。這便是第二層的沖撞，是“記錄”的傲慢與“生活”的尊嚴的不能相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更可嘆的，是洪先生大約還揣著幾分“明星”的預期，以為自己的名頭，總能換得些額外的青眼與便利。卻不料鏡頭里的店家，神情是陌生的，是只將他當作尋常一客來打量的。預期的光環(huán)不曾亮起，那從高處跌落的不慣與羞惱，怕便在心底暗暗滋長，化作了面上加倍的倨傲與言語間的火星。倘若去的不是他，而是位何賽飛女士，一口綿軟的吳語，先便近了三分，那情狀自然大不相同?？梢娪袝r候，鄉(xiāng)土認的不是那張臉，而是那口音里、那做派里透出的，對這片土地的懂得與敬重。他缺的，正是這份懂得。這便是第三層的潰敗，是虛擬聲名與真實風土間的慘然敗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所以，兩次吃癟，根子本在一條線上：一場精心謀劃的商業(yè)采摘，撞上了一堵厚重而無言的文化之墻。這墻，北方來的客人未必能即刻懂得。這便又牽扯出那樁老生常談的南北公案了。如同有人愛那相聲的熱鬧酣暢，便容不下清口的海派機鋒；一部《鄉(xiāng)村愛情》能火遍關(guān)外，到了這江南的山水間，那幽默便似失了水土，激不起多少漣漪。這差異是實實在在的，是千百年的風、水、稻、桑釀出來的，是《雙面膠》里那般，將兩個世界的人黏在一處，中間卻總隔著冰涼與摩擦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拋開那商業(yè)的算計，單論一個外鄉(xiāng)人，他自然有行走與觀看的權(quán)利，本無大錯。但一加上那鏡頭，那預設(shè)的腳本，那居高臨下的采擷姿態(tài)，事情便走向了反面。這不是交流，是征用；不是探訪，是消費。熱鬧過后，他得了素材，看客得了談資，只留下那被驚擾的茶香與帽影，兀自在那里，沉默地抵抗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因此，我的意見是：洪先生實在應該向那兩戶人家，誠心地道一個歉。這道歉，并非為他作為顧客的身份，而是為他那帶著“惡意”的炒作之心——那將活的文化生生截取為死的故事的功利之心。這世上的好東西，經(jīng)不起這般糟蹋。我們看夠了各種形式的“巧取”，難道還要為這文化上的“豪奪”鼓掌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嗚呼，我說不出話。只覺得那龍井的香，似乎淡了一些；那氈帽的輪廓，也仿佛模糊了一點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