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風走了萬里——駐村筆記（連載五）/盧瑞龍

木槿記憶

2022年9月23日 今年二月十四日，得知自己將去駐村，并且擔任第一書記。 上午十時許，得到正式通知。中午十二時許，即隨車前往村子報到。 村子在復(fù)興鎮(zhèn)，名叫門前，聽起來就在眼前，實際上卻溝谷坡嶺的，山重水復(fù)到將近兩個小時的車程。 二月二十一日，正式入駐。 那天，有殘的雪，有寒的冷。沒有工作交結(jié)，沒有儀式歡迎。我把自己，交給了陌生與未知。 沒有業(yè)務(wù)培訓，也沒有崗位職責，往任工作隊的資料，橫七豎八地躺在桌子上、柜子里，奄奄一息，如潰散的兵。 沒有住處，暫住村部二樓農(nóng)家書屋。沒有吃飯?zhí)?，將就著在村支書家里蹭。廁所在離住處二三十米的一處坡下，一盞太陽能路燈，有時半夜才熄，但我的方便，自然由不得它。水井在一百多米開外的人家中間，得用桶子提來，方可行洗漱之事。 開會，填表，報資料，走訪，做筆記，寫日志。一直無人給我以半分貼切的指點。我問村里、鎮(zhèn)里以及縣里，說：別人不都是那樣做的嗎？又說：你連這些都不曉得，還當什么第一書記？還說：你自己看，有的單位是這么執(zhí)行的，有的也不是…… 一個月也做不完的工作，一個星期得交卷，拖了鎮(zhèn)里后腿，可不得了。村民有的漠然有的愛理不理，但見誰都得陪笑臉。年輕人都不回到村子里來了，就是工作隊和村支委的圍著文件要求轉(zhuǎn)，寫了計劃又做總結(jié)，報了項目再送方案，各樣的檢查、考核與驗收，不會看這些，但肯定要一項項勾。每一樣，都有對應(yīng)的分值，分值，就是績效、榮譽以及問責。 因為隊員一種意外，無需擔責的我，卻被問了責。 好在，也無非就是回到原單位。而第一書記的崗位，被旁落。 六月十三日，我離開了村子。那些陪了我一季又讓我發(fā)愁的行李雜什，本來不值錢，我卻一張紙都舍不得丟。是它們，陪了我整整一路，陪了我冷冷暖暖的晨晨昏昏啊。 無人送別。你走，你來，那是你的事。但是，我卻想得開，都是討吃呢。 快出村子時，我想到四十多年前的一件事。有一天，隔壁的肖家大姐哭著出了門，在我家屋后面的小路上，碰到做工的我和我母親。我母親問：肖妹子，你哭什么??？她回：大大（姑姑），今天我出嫁啊。說完，續(xù)大聲地哭著，跑開了。母親對我說，她嫁到了山后面再山后面的山里，她男人家里沒得空來接她，她自己走路去。 想著想著，在村囗的無人轉(zhuǎn)拐處，我鳴了一聲笛。 那笛，就像一聲哭。我也把自己嫁了。 三個多月里，我親眼親身認識了政府以及鄉(xiāng)村，我親眼親身接觸了官員以及村民。 三個多月，我不再相信書刊。三個多月，我經(jīng)歷了冰寒的徹骨和太陽的炙烤。 三個多月，我面目全非。三個多月，我唯一沒有丟掉的是我骨血里面的善念與秉持。我相信蕭紅說的：所以我就向這“溫暖”和“愛”的方面，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不曾想，九月二十三日的今天，我被告之，又得去駐村。 這次是去水田河鎮(zhèn)一個叫做排大方的苗族村子。 也不用做第一書記了，就是一般工作隊員。 原來是請那個村里的秘書幫到做信息員工作，但另一個村里請的人因酒駕撞死兩個人，政府就一刀切，不準再請人了。 苗區(qū)好不好，我并不曉得。于我而言，苗歌苗舞的風情，不過就是存在于記載、表演與想像里。 哪兒都有不堪的人和事。不過，我總能適應(yīng)。人生滿是變數(shù)，沒什么。 記得從前，有個女人因受父親的政治牽連，被從北京的一家大醫(yī)院下放到了陜西戈壁沙漠里的一處小村子。 她說了句影響我至今的話：只要有人生活的地方，我都能活下去。 所在的單位，單方面訂立合同，變更了我們的身份。依然是做工，脖子上卻多了一道繩索。 豪門深深深似海。所幸的是，兒子大概率不會再進我這樣的單位，也不會如我這般討吃。 于單位而言，再抽派一個人去駐村，實在也是莫可奈何。 而單位又抽派到我，也自然是我老不中用了。不過，我絲亳沒有推卻與怨言。我也不認為自己是屈從。我其實異常平靜。我還其實也會非常認真地去到村子里，聽天由命。 是的，這沒什么好?？墒?，又有什么不好呢？ 今日秋分。 秋被平分后，氣溫日漸降低矣。 君遙遠，君珍重。 2022年9月26日 九月二十三日晚，原來一起在復(fù)興鎮(zhèn)門前村駐村的隊員董玲娟問我：盧哥，你又要去駐村嗎？我說：是哦。她說：宿命。我說：是的，宿命。 昨天和前天，做了一些計劃和準備。去買了一些物品，比如：牙膏、毛巾、布洛芬緩釋膠囊、四季感冒膠囊、止癢膏、棉簽、風油精等等。 后來一想，原來駐村時的一些物品應(yīng)該還用得上，就停下了購買。后來又一想，干嘛要將此時當彼時，做一些斷層的關(guān)聯(lián)呢？ 沿街漫漫，不得要領(lǐng)。一種工作的變動，浸染離別。若說事情與你無關(guān)，可它怎么就沾得上你呢？欺負人是吧？欺負你了又怎樣？欺得上你呀。不給面子是吧？天，面子是給的嗎？你有面子可給嗎？ 今天，去得水田河鎮(zhèn)排大方村，算是報到。 村子居縣域之南，有些遙遠。兼之遷（遷陵鎮(zhèn)）夯（夯沙鄉(xiāng)）公路在建，一路蜿蜒勞頓，兩個多小時的車程，雙腳方落了地。 雖然上次送單位另一位同事隊員去過村里一次，但顯然算不得熟悉。村子是苗族寨子，排大方寨和排不道寨共同組成了排大方村。說是村民千余，兩個寨子的人數(shù)與房屋差不多平分秋色。苗族人住得密，箍得緊，房屋就筍子，恣意叢生。而其言語又相當直率，給人以親近與放心之感。 不過，我現(xiàn)在是老去了，于人于事已多有木然。一個地方，一些人，好不好，還不是要靠深入接觸才曉得不是嗎？況乎，世上哪有單方面的好與壞，一切不都是雙向奔赴不是嗎？ 今天隨領(lǐng)導(dǎo)去了排不道寨子走訪三戶監(jiān)測戶，其曰梁遠兔、梁貴新、向華買。 其中的梁貴新有點兒特殊。他去年三月份時在溫州打工時因工傷斷了雙腳。工廠老板當時送他去住了院，也和他一起承擔了醫(yī)療費。但當他出院后去和老板理論時，卻遭遇了障礙。老板就一個意思：補償沒有，隨便他去法院怎么告。 于是，他就回來了。現(xiàn)在已基本上能行走，取了鋼板后，就可自如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在邊上出主意，提到勞動仲裁、法律援助、村鎮(zhèn)縣各級政府、親朋好友等等。 可是，看上去木訥而本份的他反倒是像局外人似的，嚅嚅地訕訕著。我有些心疼而落寞地看著他，我想世上最崎嶇坎坷的路途和黑暗，終究只是一個人他獨自走著的，我也想世上總也會有路可走。 明天，又到了每月給大二在讀的次子打生活費的日子了。 平時，我會不失時機地說上幾句。比如：注意安全，保重身體，奮發(fā)努力，追尋夢想之類。 但是這次，我可能還會說得具體一點兒，比如，我會告訴他：你父親已然老去了，幫不得你多少啦。昨天，你父親又去駐村了，當然，作為一般隊員，較之于上次做第一書記，他的壓力相對要小一些。當一個單位對駐村人員作出取舍與權(quán)衡時，你父親被選中，你一定要知道，那不叫幸運。要懂事啦，你明天想要的生活，真的取決于你今天的努力。 在排不道寨子，我問鎮(zhèn)里駐村的隊員，也就是我剛得知姓名的石澤超關(guān)于寨名的含義時，他告訴我說：排，是大背籠；不，是背；道，是南瓜。 于是，我就理解，排不道，就是有很多很多大南瓜，要用很大很大背籠才背得回去的寨子。 然而，在這個漸深的秋里，我卻沒看見幾個南瓜，倒是看見了一樹又一樹的棗。那些棗樹無一例外地都很繁碩，在寧靜的寨子里涂抹著蔥籠的盎然。不過，它的味道，并不怎樣清甜。在一種有點兒干也有點兒酸的味覺里，我的目光越過一叢叢黑黢黢的瓦背，停留在那些長滿了尋常草木和風景的山崗上，久久地，陪伴著自己的沉默。 2022年10月9日 得知又要去駐村，千里之外的友人李荷衣說要送我一件衣服。我知道，她剛好正經(jīng)營著自己的國風店面。 她不說買，卻說送。盡管我婉謝了，卻依然覺出了秋日里的一點兒暖。 天空又下起了漂亮的細雨就像從前輕輕飄過的美人我穿過秋風，穿過人流在潮衣褲的貧民超市里給自己挑選妝奩一件薄棉衣，339元一雙秋皮鞋，159元一雙涼拖鞋，10元又去駐村這次是個叫做排大方的苗寨不知道，那個遙遙的村子有著怎樣的一方天地再過兩天，最遲下周內(nèi)我得趕在冬天來臨之前把自己嫁出去你說，送我一件國風的衣禪意，可能就是有點兒長我說，才不要呢那像尼姑化緣時，穿的想找一個調(diào)皮或者笑容的表情卻發(fā)現(xiàn)它們怎么都不合適宜親愛的朋友啊，見字如面它真切地呈現(xiàn)在我的支離破碎里我怎么配得起，山萬座水千條的知遇關(guān)于過去的年月，我一直都在努力忘記花開荼靡，卻關(guān)不住見縫就鉆的淚滴親愛的朋友啊，躲過人前又避過人后我的不堪與負罪，只在你的面前下跪我已忘了這個人世它的鄙夷、冷漠與遺棄如果還有好時節(jié)親愛的朋友啊請允許我回過頭去為親愛的人，和親愛的事心甘情愿地再來一次 2022年10月11日 天放晴了，秋陽杲杲的，心情無由地有些好。 秋陽朗照，?山川遼闊剛好適合，?放牧十萬八千夢天空湛藍就像我念著你的水洗過的顏色萬里無云就像我愛著你的無纖塵的心 2022年10月12日 再過三天，就要正式去駐村了。今零落以記，是為銘刻。 賣菜的、打銀飾的、擺地攤的鞋帽服裝五金南雜精品百貨的門口的小巷子，不知道我含情的雙眼喧嘩它的喧嘩，嘈雜它的嘈雜不為油鹽柴米，誰都是個笑話院子里的桂子零落寨子里的柿子緋紅水田里的鴨子梳它的羽毛山坡上的野菊開她的花整熬三十六個秋天了啊每一次出門，都放不下愛哭，還優(yōu)柔善良的人啦，讀多了無用的書母親知道我不傻多少年了，她都習慣于夜半時為我流淚一輩子喊我在行的外婆眼看我要出門，也不說話她也不種菜不賣菜了她長長地睡在老家后山田埂下的柑子樹林里看著我出門那兒，吹不到世上的秋風那兒，比人間暖和今我往矣 2022年10月16日 秋日，多晴朗。 今天，也不例外，無垠的天空，纖塵不染，僅僅盛開著一朵，太陽花。 其實，我的心里，也不過就是，住著一個人，一個某人。 成行的日子往往出離預(yù)期。 下午三時多，出得蝸居右邊的小巷，告訴孩子他媽：走啦。 隨即又給一個同事致電，那個同事，在我絕望的時候，伸出了手，他的手，讓我銘刻，讓我在即便這樣一個短時期的工作角色變換里，也萬般舍不得。 然后，我想起一個遙遠而親愛的朋友，我把滿腹的話，壓在心底。其實不說，也都曉得。 沒有人迎接。你來，或者你不來。 三個駐村的外地人，在遙遠的苗寨下了車。在不是家的地方，放下行李，停歇。 我把大包小包的物什，搬上村部二樓上面的閣樓。那個人字形的、低矮窄小的廊場，被隔開了一爿。那兒，是我接下來的相伴相依。 饑不擇食，寒不擇衣，貧不擇妻。好在我不講究，我以為這會是個風情萬種的意大利的小閣樓，透過那扇向天的窗，會有從前讀過的名著，一一復(fù)蘇。 晚餐特別簡單，油麥菜、汆湯肉、南瓜、糯米粑炒肉。而話題，竟然與小時候和故鄉(xiāng)密切關(guān)聯(lián)。 安靜下來，敞開心扉，誰還不是個孩子。 飯后一走。寂寥的苗寨，各樣的蟲鳴，我行我素，自顧自語。異鄉(xiāng)的口音，環(huán)抱異鄉(xiāng)的人事。 不知道明天會有怎樣的來路，已不為虛妄的派定去憂慮。權(quán)力壓在飯碗上，可是活下去，只要一口湯，或者一口氣。 拐彎處，遇得一苗嫗，認得除我之外先來的他們兩個隊員。并不流利的漢語，毫不妨礙我的傾聽。信賴源于心底的信賴，善良出自心底的善良。轉(zhuǎn)角處的路燈，撫在她離去的背上，特別地溫良。 今夜，我屬于這個陌生的苗寨。 排大方，當我無數(shù)次默念這個名字時，我想起了史鐵生，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夏天，從小說選刊上讀到的他的《我的遙遠的清平灣》。 縈繞的事物，常常是一種宿命。 今夜，我忘卻孤獨、憂傷、荒蕪。 今夜，我為你墜落、坍塌、淪陷。 不要擔心我。 不要祝福我。 明天醒來，后天回來。 親愛的人啦，同在。 此時，我走出村部。 抬頭，凝望，夜空里，有稀疏的星星，三五粒。 這讓我想起稀疏的深愛，以及情到深處的淚水，她們，差不多也就三五滴。 晚安！ 2022年10月17日 昨夜眠遲，凌晨二時許，方迷沉著睡去。 起解兩次。心思有點兒累了，未憶故人以及前塵往事。夜風路過向天的窗孔，也未來敲門。 一夜無夢，亦無驚憂。 早晨六時許，屋外鳥兒啁啾一片，卻是我自然醒得來。 于村部右側(cè)的小水池處洗漱，水有些冰涼，但很是清冽，它一遍遍滑過我的臉，給我以澄澈的撫摸。 我想，排大方，我親著你了，貼著你了。 隊員吳大友背著手，從村部右對面馬路的小斜坡處悠閑著走了下來。一條白而瘦的小狗，跟在他的身后，踱著。 他和它，像路人甲和乙，又像兄弟老大和老二。 吳大友說，幾個月了，它就這就攆著我，回城時，它跟在車后都要攆好遠。我說，是呢，狗有著幾歲孩子的智商，算個兒童呢。 隨后，我和吳大友信步往東邊而去。 果不其然，小狗就攆著。一會兒跟在后面，一會兒竄在前面，獨自歡愉不已。 東天太陽已然，但它被細碎而灰白的云層遮著，只在夾縫處，透出些光亮來。既不是強烈的穿射，光芒就有些柔和，我的心情也就無由地好著。 路是田地間的小路，有些曲折蜿蜒，但又多鋪著石板，就比較平展。兩邊及遠一點兒的緩坡處，多有擠匝密匝的民居，看不出有什么苗家特色，但都有著靜黑的肅穆且裊娜著炊煙。而更寬的周圍，又有著收割后的稻田與翠綠菜地。這樣的平和處，總是會令人起著藝術(shù)的寫意。 走到一個小水庫處，信步便到得盡頭。水庫不大，一二十畝的樣子，但它灌溉著寨子下面各處的田陌。在今年這個如此干涸慘烈的季候里，它依然還有著淺淺的水，那真是一種希望。而水卻是有些渾黃，不過，有十幾二十只鴨子游著，水就起著紋，四面的漾開，而波光軟軟地，有幾分像笑容。 碰到一個阿姐，在地里扯白菜。她說，你們扯點兒去啊，新鮮呢，好吃。我們說，有呢，不要，多謝哦。她說，要的時候，盡管來扯。 碰到一個阿婆，去給茶葉樹打草。她說，吃早飯了沒？我們說，還沒呢。她說，我屋里有白菜，姜也有，你們要的話，自己扯去哦。 村口一家小賣部前面寬一些的馬路水泥地面上，趴著一條白而肥大的狗。它很舒服地瞇著眼。我打量了它一陣，它也不睜眼。路過的村民的腳步聲，好像也與它無關(guān)。 它和早上的寨子一樣，惺忪忪的、懶洋洋的。 不過，馳過去一輛轟隆隆的挖機時，它卻倏地一下，就跳起來，跑到邊上去了。我就生出了好笑，就覺得，那挖機，是個交警。 坐在村部院子邊的藍白色鐵質(zhì)的象棋桌前寫文字時，就來了一個阿婆。 她拿著一只小鬧鐘，她用不很順暢的漢語跟我說話。我一下子就弄明白了，她是要我?guī)退龘Q一下電池并調(diào)撥時間。 操作當然簡單，卻換來了她連聲的道謝。世上很多簡單的事情，卻常常需要搭上一把手，沒有什么值得可笑，就如我現(xiàn)在的駐村。鄉(xiāng)村振興，是一條寬廣的路途，幸運的是，我正在其中走著。 眨眼就吃早飯了。 我當然不習慣，但是，早上不吃點兒，中午會餓啊。 去喊曹書記，她已工作了一大陣。無盡的資料叢林里，怎么看，她都是那個無怨尤而又忘了我的人。 飯菜都是昨晚剩余的，熱了一下，繼續(xù)吃。 我習慣于端著碗，在院壩，細細地、爽爽地吃。 闊闊的村部院子里，就來了兩條狗。除了我認識的那條白而小的，還有一條陌生的白而大的。它倆巴巴地望著我，那條我認識的，差點兒就把頭伸進了我碗里?？墒俏彝肜镏挥行〔?，沒有肉和骨頭給它們。 就那么對望著，都不出聲。終究我覺得有些對不住，心里欠欠的，便站起身，轉(zhuǎn)而進屋去了。 吃過早飯，又是新的一天。 想起昨夜，親愛的朋友道晚安：好好休息，睡一覺，迎接美好的一天。 2022年10月19日 前天下午一點鐘，鎮(zhèn)里召開各駐村第一書記和信息員會議，曹書記帶我去參加。本來安排好了是要隊員吳大友去的，但他臨時有其他安排，所以只好由我去湊雙耳朵了。 我也好，他也罷，事實上，我們都是無以勝任信息員工作的。要我們操作電腦，我們寧愿去山里砍三捆柴。 不會??！你可以說，不能學嗎？能啊?？墒牵绻阕x過朱自清先生的《背影》，看見其中如“我身體安全，惟胳膊痛疼厲害，舉箸提筆，許多麻煩，大概大去之期很近矣。”這樣的語句，你或者也會對我們這些老去的上世紀六十年代的人心懷一絲顧憐。 會議的意思倒是聽得懂。 一是關(guān)于駐村人員紀律和要求。這個方面，原來駐村時我就早已領(lǐng)教。上面明查暗訪，不定時的晚上發(fā)照片與定位給縣駐村辦，從古來不問你住得好不好、吃得習不習慣、心里有什么想法、工作中都有些什么問題與困難。而且，這樣的做法正在被上面單方面地放大，每周一到周五，得駐村，周末兩天也未必正常休息，正不正常休息的星期天晚上，必須趕到村里。凡此種種，如若違反，上面有一萬種辦法治你，不信？你就試試。 二是關(guān)于監(jiān)測幫扶聯(lián)系戶的年度收入計算。據(jù)曹書記說，這個已填了幾次，但是不行。為什么不行？上面說，必須達到百分之多少多少，而且規(guī)定了工資性收入、經(jīng)營性收入、財產(chǎn)性收入、轉(zhuǎn)移性收入等其中某項的具體比率。也就是說，農(nóng)戶收入必須較上年增加多少比例，整村必須達到多少比例。鎮(zhèn)上說，他們也沒有辦法，上面要求的，若不按要求填報，交不脫表，拖了后腿，后果自負。 三是關(guān)于人員信息采集。這個無需多說，是啊，說什么呢？上面又沒有規(guī)定。 會議室很小，室內(nèi)也有點兒灰暗也有點兒寒涼。這是我第一次在座。人為的抱怨架不住人為的肅穆，任誰也只敢說得三分話。我是一般隊員，一顆字的話不講，也不會有誰以為我是啞巴。 好在會議時間不長，也就個把鐘頭。開得門，個個復(fù)蘇。該笑的笑，該鬧的鬧，該罵的罵，該真的真。不判黨賣國，不違法亂紀，法定的工作時日以外，誰又是誰的誰？何況，室外是一年之中的天高云淡，層林盡染，上天，正給你開著一扇窗呢。 過后，就去中壩村。 中壩村就在鎮(zhèn)政府旁邊，也就是在鎮(zhèn)上。 去中壩村，是早上就約好了的。駐中壩村的縣氣象局彭承軍第一書記和吳大友都曾當過兵，雖然他和我同齡，比吳大友要大，但還是算得上戰(zhàn)友。 彭書記邀約我們?nèi)ニ莾?，一來想交流一下駐村的心得，二來是他從吉首市搞得了一些乳豬肉，美食得共享，才香啊。而吳大友因個人愛好，權(quán)且做得一手比較好的菜，便常常就主了廚。 當然，乳豬肉我不是很喜歡吃。果然，我主要就吃了辣子炒小醬果兒和火燒辣子伴蒜。但是，彼此的交流卻讓我軟心。那樣竹筒倒豆無需忌諱的酣暢，酸甜苦辣澀，千般滋味，一掃陰霾，快意時光，可慰踉蹌行程。 不過，其間與團結(jié)報主任編輯及作家石健老師沒有邀約的交流，卻更讓我感念到一種交錯和跌宕。 她問我，沈從文先生當年離開保靖去北京是一九二二年還是一九二四年？我說，是一九二三年?？墒?，無論方家還是坊間，都有那兩個年份之說。而且，就連保靖縣檔案館的老館長吳伯文都言之鑿鑿地說沈先生是一九二四年離開保靖的。 抽絲剝繭，穿云撥霧。我有條有據(jù)地告訴了她一些緣由，告訴了她我一路尋找這個日期的耐煩與艱辛。 在共同的認可之后，她說她正在策劃關(guān)于紀念沈從文先生的專版，并勾勒她初始的藍圖，說是要我?guī)偷皆O(shè)計設(shè)計，而且還會要我寫相關(guān)文字。 我當然會無條件支持她，這源于一種親近的友愛，當然也是惺惺相惜。但我卻只答應(yīng)樂意傾聽她的想法，并在她的基礎(chǔ)之上予以可能的完善。 正題之外，少不了談到生活與歲月，多少升了又落、多少來了又去、多少生了又死……如何要讓此情此景此心此生載得起放得下？我的一句“只有我這樣老去的人，才把你當女人，當孩子”，在唏噓之外，讓夕暉，低下頭，停下舒卷，在山的那頭，四合開去。 夜幕降臨的當口，應(yīng)卡當村徐應(yīng)輝第一書記的相邀，我們又去得了金洛河。 去那兒，是于河里的石子下翻捉九香蟲。那蟲子有很多俗稱，但至少我們這兒的俗稱，我不歡喜，就不提它。蟲子既很有營養(yǎng)又可入藥，而市價已至每斤三百元，足可見其稀貴。 我捉得了一只，倒也不虛此行。過后便混日子，左一顧右一盼地打量起風光來。 在過去的資料與耳聞里，這一條小溪一樣的河流，美譽無數(shù)。 而今我所見，不過相貌平平。只是那不足半河的水流，潺湲有致，娉娉婷婷，平緩成小潭處，又清亮得如兒童的眸子一般。有小魚蝦，身上披著黑的花紋，停著不動，你伸得手去，依然不動，及至挨著它們時，就倏的一下箭一樣的射了出去，不知所終。 而兩岸的山巒，又刀削斧劈，盡皆壁立，植被雖豐茂，卻多有寸草不生的大塊石壁顯現(xiàn)，如風景極佳的圖畫。 由南而北，兀自于峽谷里徑流著，不知要經(jīng)歷幾多回轉(zhuǎn)，才入得酉水，歸于江海。 天完全黑下來后，我想，又是要幾世的緣分，我才得以親近這苗家的山水和風致呢？ 昨天上午，見到了結(jié)對聯(lián)系戶梁明忠。 正欲打電話向他核實基本信息，他就往村部這邊來了。 村部是集散地，是中心，亦如人的心臟部位。村民們有事無事，都要繞著它一轉(zhuǎn)。 梁明忠比較帥氣，又斯文得像個書生。聲音既小漢語又不是很順暢，我就用心傾聽。聽人說話，光用耳朵也不行，對吧？ 我說：你好，你是梁明忠嗎？他說：是呀，做哪樣？我說：我姓盧，叫盧瑞龍，是工行的，現(xiàn)在駐你們村，才來兩天，我是你的結(jié)對聯(lián)系人，正要給你打電話，了解一些基本情況與信息…… 交談由此鋪開。問，答?；?，互答。白云出岫，水流自然。 我說：你沒女朋友嗎？他說：沒有。我說：不考慮成個家？他說：不想那些。我說：你以前就沒有過女朋友？他說：以前有過。沉默。我說：我懂！我說：遇到合適的了，還是作些打算。他說：嗯。他說：你可不可以幫我辦一張工行的信用卡？我說：可以呀，當然可以，明天上午就幫你辦。 下午，應(yīng)卡當村徐應(yīng)輝第一書記的邀請，我又隨了行。 去卡當，交流學習，嘗牛頭肉。 只可惜我向來只會吃個豬肉而已，朵頤既不得大快，便少了很多口福以及樂趣。 我歡喜游蕩，就在村里到處閑逛。我貌雖不出眾，倒也不至于像個壞人。經(jīng)過一些家門，主人雖未和我打招呼，但看向我的眼神，倒也是平和隨意，不施防范。 苗寨家家戶戶挨得近，屋檐搭屋檐，那讓我強烈地想到一些詞：群居，抱團，相濡…… 苗寨有兩個不例外的特點讓我感念。一是路面多鋪以巖板，二是各家各戶均收拾得井井有條。換言之，也就是干凈、寧靜。 我先是到村西頭去看了一棵巨大的樟。那樟應(yīng)該很古老了，高聳入云，挺拔巍然，亭亭如蓋，只可惜它前面的人家有條黃狗，認不得我而狂吠不已，既不敢近前細看，就只得到了一個馬虎模糊的印象和熱鬧而已。 路兩邊多巖石護院的墻，墻上又不時掛滿小西紅柿樹，樹上的小西紅柿多不被采摘入菜，就那樣讓它紅鮮鮮地濃烈烈地裝點著秋色。 村東頭要高一些，東與西的山巒一夾，寨子就有些狹長，像一根琴弦，亦如一本翻開了的書。這就給了我以獨自彈奏和閱讀的可能。 在最上面的一臺人家處，我碰見了一個阿婆。 我說：阿婆，你去哪里呀？她說：我到下頭去走玩一下。我說：我給你照張相吧？她有點兒警惕，說：你照我要搞什么？我說：我不搞什么，我是到你們村做客來的，他們在做飯菜，我到處走走，我是覺得你和這個環(huán)境都好干凈哦，就想照一下。她理了一下衣角，說：我又沒有什么照的。我說：有，有，有。照完后，她和我笑了一下。我說：阿婆，你老人家先下去。她說：你先，你先。我說：還是你老人家打先。她說：看啊，我屋就在這個水池后頭，你有空時到我屋里坐坐來。我說：哦，好啊，阿婆，有機會了一定來。 阿婆不知道，從看見她時起，我就想到了外婆。 其實，我在爬向東頭時，還拍了一段差不多十分鐘的視頻。 我想我日夕晨昏的無主題的行走，是因為我就置身其間。 事實上，一些遠山遠水原本與我并無具體關(guān)聯(lián)的事物，它們正在以及行將滋養(yǎng)我行走的路和跋涉的心靈。 在視頻結(jié)束時，我說：我行走在湘西深處的苗家腹地里，其實，這秋里的天地，這山川，都是命運給我的賜予。筆觸以外的事物，比文字更生動蔥籠。祝你快樂，祝你平安，祝你好運，萬水千山，我們同在。 2022年10月21日 村部在村子的中央處，是一片較為開闊的地帶，一兩畝大小的樣子。 村部辦公樓是一棟一二百平方的兩層小樓，坐東朝西。 東面是一丘大田，高出小樓一米多，算是天然擁圍著的墻。墻后一直平緩而去，極目處，是天際，天際上，掛太陽，掛月亮，掛星子，披彩霞，也飄霧嵐。 西面先是有著藍球場的院壩，然后就沿著人家，平斜著鋪開。菜地，田陌，池塘，小山崗，寨子里的羊、狗、雞、鴨、鵝，寨子里的人，善良而深切的目光，必得路過他們，方依依西去。 我住在二樓的頂上。 頂上是人字形的閣樓，閣樓的南面，被隔了一間十余平方米的屋子。屋頂由最高處的兩米高左右均勻地往東西斜下去，直至近地面一尺多處，就靠在了女兒墻上。整個墻面，大抵粉刷得比較白。而地面，則未做任何處理，是那種凹凸不平的板結(jié)了的水泥沙石，上面又滿是灰塵，既不能打掃，更不可拖抹。 屋子通了電，卻沒有水。洗漱很不方便。上廁所，得下到一樓，出村部大門，再左拐至公共衛(wèi)生間。我膽小，夜半時一手拿電筒，一手會拿著一把刀，有時屏聲靜息，有時哼著歌，可能還會故意咳出聲響。刷牙洗臉則在右邊的墻根處，那兒修了個一米見方的水泥池子，內(nèi)邊有一根豎著的鐵水管，擰開上面的水龍頭，就有水汩汩。 進屋子的北面是大門，大門的對面即南面的墻上一米左右的高處，開了一個方洞。方洞一尺見方，以規(guī)整菱形立著，沒裝玻璃，最外面傾斜著八根褐色而長短不一的方形小木條。在已寫的文字里，我稱其為窗孔，可它究竟怎么稱謂才貼切呢？我還不曉得。 屋子原來設(shè)計時并不是為著住人，但卻住了人。我住之前，就有先前的隊員住過。緊靠最高處的東面，置有一張床。最高處即方洞墻面下，立有一張辦公桌和椅。西面支有一帳臨時簡易的衣櫥。然后的地面低矮處，堆了一些雜物，雜物上，蒙了不少的灰。 我不知道怎么打掃。在衣櫥后面的低矮處，我鋪上報紙，把先前住的人那些床上的和衣櫥里的物什整齊地擺放在上面，這樣做，我感覺到會有個伴。書桌上呢，我也鋪上報紙，把我的雜什，一字排開。余下的空處，放上提水桶、臉盆，置物架、垃圾桶以及鞋子。 衣物沒有晾曬處，當然基本上也就不會洗。火不用生，當然也就省事不少。以往常的經(jīng)驗，當然這也就是個暫住。暫住，何如又不能將就？普希金老早就講過：一切都會過去。 睡得很遲，醒得很早。睜開眼，是白的頂板，總是要定一下神，才去得了蒼白那個詞的蒼字。各樣的鳥鳴，從方洞擠進來，我卻絲毫不煩、不怪。起得身，會在方洞前駐足呆立數(shù)分鐘。 方洞外，有藍的天和白的云，天高高的，云也淡著。下面一些，是兩座小山崗，崗上有疏密的林木，各樣的高矮里，有的葉翠綠著，有的葉金黃著。林木的掩映下，是七八棟的屋子，屋頂紅著、藍著又多數(shù)黑著。屋子的門扉，多數(shù)都緊閉著，當然，不只早晨是這樣，在更長的白天，它們也如此。 我一個人，置于這等空闊與迷蒙處，卻也未見得沮喪與頹廢。任何的頭頂處，都有遼遠的天空，它深含又弭散煙云。人世愛玩鬧，于山光水色的自然間，總是十分可笑。當然，他的可取之處，會成為有益的營養(yǎng)，會于我的身體與思想里川流不息。 說是賈島，于僧推月下門與僧敲月下門之間游移苦惱。我想，這或者是他尚未脫離做詩的境地而完全隨心。 當然，就算我隨了心，也不過就是冒出了一句仿言： 小軒窗，正梳妝…… 駐得村子五天了，學得三四句苗語?，F(xiàn)在，我用并不很貼切的漢字把它們記下來，并告訴給你： 濃你（吃飯），濃你湊（吃早飯），濃你動（吃中飯），濃你夢（吃夜飯）。 到底是民以食為天，對吧。 寨子里不時可見到狗。 它們總是先汪汪汪汪地吠上幾聲，然后就不再理你。當然，你要假裝，比如：氣定神閑地，慢悠悠地，充滿情意地，望向它們，經(jīng)過它們。 它們趴在院壩里、屋檐下、馬路上。它們看風景，它們不言語，它們的安靜與沉默，讓渴望傾述的人類，感到羞愧。 也時有幾個阿婆，靠座在階沿褐黑的板壁上，和狗一樣，長長地，出神。 日月飛轉(zhuǎn)，苗寨寧靜。 今天周五，駐村工作隊員可以放風。 才駐得五天。出村部大門時，對村秘書梁成忠說：走了啊。竟有點兒別愁，像是離家。 出得村口，才發(fā)現(xiàn)，村支書梁清壽家的那條小白狗，一直攆在我們車后。平時，它天天來看我們。特別是它跟隊員吳大友久了熟了，幾乎形影不離，就像兩兄弟。 轉(zhuǎn)過一道彎，一忖，差不多已二三里路。 回頭一看，小白狗已然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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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風走了萬里——駐村筆記（連載五）/盧瑞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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