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5><font color="#167efb">【山徑文學社作品】（漫漫長路）</font></h5> <h5><font color="#b06fbb">（山徑文學社是1985年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縣一群少數(shù)民族青年自發(fā)組建的群眾性業(yè)余文學組織。）</font></h5><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h1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167efb"><b>荷葉渡</b></font></h1><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h5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333333">【肖仁福】</font></h5><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b06fbb">（德叔，“過江吶－－”）</font></h5>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 一條用桐油漆得黑紅黑紅的木船,在荷葉江上來來往往,把江這邊的小磚屋和對岸的吊腳樓拴在一起。<br> 這便是荷葉渡。<br> 德叔就住在小磚屋里。小磚屋蠻小,就那么一間,看上去像只側(cè)起的火柴盒,卻封得極嚴密,冬保暖夏生涼。玉云沒進屋之前,屋里非常簡陋。一只鍋子一只碗,一個水缸一個勺,衣和斗笠掛在壁上,四塊青磚墊著一架木床。另外就是門板上還張一個窗口,約莫量米的升子那般大小。<br> 或沾霧的早晨,或染霞的黃昏,德叔渡人渡倦了,便把船上帶錨的鐵鏈嘩啦啦扯下來,系在岸邊的石礅上,提了竹篙跑回小磚屋歇息。將竹篙往柚樹上隨便一扔,推開門,先去水缸里舀一勺水,咕嚕咕嚕喝進喉嚨,爾后四仰八叉躺到床上,從那個窗口上悠悠觀外面的流云飛鳥,陰晴圓缺。一會兒有人要渡船,見船上沒德叔,一根鐵鏈把船拴得死緊,自然會去小磚屋。但見屋前的柚子樹上倚著竹篙,知道德叔就在屋里,便亮了嗓發(fā)一聲喊:“過－－江－－吶－－”<br> 那喊聲于是攜了陽光或雨霧,顫顫然溜進磚屋的窗口,泄入德叔耳朵。德叔便一個鯉魚打挺,躍離木床,開門取篙去給人撐渡船。<br> 有時喊聲發(fā)自荷葉江對岸,掠過江面,竟沾了水上那溫潤濕漉的韻味兒，顯得格外的清麗而柔美,直惹得德叔耳鼓生癢,渾身通暢。他便眼脧窗口,故意多躺一陣,多聽幾聲那蕩漾的吆喝。若是女人的呼喚,德叔更加磨蹭,老半天不出門，急得女人直罵:“德叔,你捱死,今晚水鬼掐你的魂！”<br> 這罵聲自然是極動聽的,像歌子,女人是把咒罵德叔這樣俊美的男子,當作平生最大的樂事哩。德叔更得意,將頭伸出窗口,去脧女人的影子。原來是位多媚態(tài)的少婦,那大腿兒著實好壯,快把褲子都繃開了叉。德叔那擱在窗上的腦殼怎么也收不回了,那嘴角更是咧到了屋檐上。好半天才猛醒過來,走出屋子,到柚子樹上拿了竹篙,走上船,一篙撐離江岸,往江心悠悠蕩去。<br> “德叔,跟你說,”有些在外面的世界長了點見識的伢崽妹仔坐德叔的船時,望著德叔那一身強健的體魄,每每忍不住逗他，“如今城里建了什么精液庫,專買英俊強壯男子那玩意兒,你何不也去試試?準能賺大錢?！?lt;br> “德叔你當心哪,遲早會有人來盜你的種。”<br> “那他才快活哩?！?lt;br> “哈哈哈哈……”<br> “嘻嘻嘻嘻……”<br> 乘客中間,忽然就多了一位三十歲左右的漢子。一天下來,就數(shù)這漢子在船上過往的次數(shù)最多。原來漢子最近住進了對岸那座空了好多年的吊腳樓。德叔隱約記起一個殘陽如血的黃昏,荷葉江噴著滿江的緋紅,兩岸的山影都映得有些輝煌。就是那個黃昏,上游忽然飄下一葉竹排,?？吭趯Π兜牧鴺湎?。爾后,岸上的吊腳樓就有了炊煙。<br> 德叔不覺停了手中的竹篙,用眼睛去瞄那座被荷葉江的浮光鍍得金黃的吊腳樓。<br> 那吊腳樓臨河而居,那么高高在上,卻把整個的倒影都浸沉在瀲滟的江水里。樓上是紅木做就的欄桿,因年歲已久,變得那么紅紅亮亮的。<br> 德叔小時候,荷葉江兩岸的大山竹木蒼蒼,江里常年停放著一卦卦緊緊挨著的竹排和木排,總也撐不完。這竹排和木排都用竹篾纜繩系扎,德叔于是每天看見吊腳樓的欄桿上站著三五人,在不停地編織篾纜。篾纜編織得很長很長,從欄桿上垂將下來,一直垂到了江面上。那垂著的篾纜仿佛大姑娘的長辮,飄逸而生動,又似遠山一縷一縷的瀑布,在嘩啦啦飛揚。欄桿后則堆著一捆捆織就的篾纜,放排佬常光著個膊子爬到樓上,大捆大捆扛到江里去,然后下到水里用勁扎排。排扎好了,他們就吆喝著跳到排上,幾篙撐到中流,順翻涌的波濤,往下游極迅極威風地蕩去。<br> 德叔就常常坐在岸邊,極專注地觀賞這景致。有時做夢，也夢見自己到吊腳樓上扛了篾纜去江上扎排,而后駕了排撐向山外的世界。<br> 然而,還沒等德叔長大成人,荷葉江兩岸的山就變得光禿了,江里的竹排木排一天天稀少起來。終于有一天,吊腳樓上的織纜人突然消失了,唯余一架空落的吊腳樓,孤獨地守著這日漸枯瘦的荷葉江,守著一個個自江上默默流走的慘淡的日子。<br> 想不到時至今日,吊腳樓里又住進了人。<br> 卻不再是當年的編篾織纜人,欄桿上因此也就沒法看見那一縷縷如辮如瀑的篾纜。欄桿里面卻堆起山樣的貨物,諸如棉絮,酒瓶子、爛布筋、爛膠鞋、爛書報,以及豬毛、鵝毛、鴨毛、羊毛、兔毛之類,應有盡有,琳瑯滿目。<br> 如今五花八門的事情都哄然而出,連收破爛也成了一番矚目的正經(jīng)事業(yè)。德叔這么想著,船已到了中流。他一篙向水中擊去,船便悠悠然一晃,蕩上浪尖。漢子一手抓緊船幫，一手趕忙去護自己那裝滿了破爛的籮筐,臉上布著一絲滿足的笑容。<br> “老兄。久聞你德叔大名,這幾日在你船上往返多次,才知道你果真有兩下子?！贝^浪尖,復歸平緩,漢子松開船幫上的手,側(cè)過頭來與德叔搭訕。船上另外幾位乘客聽了漢子的話,也一齊瞧德叔一眼,點著頭表示贊同。<br> 德叔把竹篙往水里扎去,鐵篙頭立即在水底的石上擊起聲響。近岸的水域已不太深。他沒回答漢子剛才的話題，卻反問漢子:“你的貨已收滿一屋子,怎么還不運走？”<br> “別忙,待多收一些,再到下游的搬運公司雇只汽輪，一艙就運走了。”<br> “能賺大錢吧?”<br> “多少賺點?！?lt;br> 說話間,船已著岸。漢子彎彎腰,把兩籮筐破爛往肩上一挑，便走出木船,踏上岸邊的石坎。<br> 不知怎的,望著漢子一步步向吊腳樓邁去的背影,德叔心頭就升起一股說不明道不清的惆悵和惱怒。<br> “日他娘！”德叔再把船撐離岸邊,向浪波翻動著的江心駛?cè)r,莫名其妙地罵了一句。<br> 罵過了,就感覺舒坦了蠻多,滿河浪波亦突然燦爛繽紛起來。<br> 這燦爛和繽紛,竟將德叔的心事晃蕩得有些迷離繚亂……<br><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b06fbb">（滿河繽紛燦爛,德叔心事?lián)u晃）</font></h5>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 那是個墨黑的夜晚,洪汛剛剛過去。<br> 德叔在小磚屋里忽見窗邊有人影一晃,接著聽風有人拿了竹篙,跑到岸上去搬鐵鏈。船似乎很快就離了岸,到了中流。德叔開始還不經(jīng)意,一會兒卻覺得有點不對勁了。剛才從窗邊晃過的影子,好像并不是男人,卻像一個女人身。女人家動他的船,這還是第一次呢。德叔覺得不妙,翻身起床,跑出屋門,那船已被江中巨浪推下去好遠。船上人似在呼救,隱約是女人聲。然而風高浪大,聽不真切。德叔只好沿岸跟著追。到了灣處,波浪聲漸小,德叔便大聲喊道：“快把錨拋到水里,快拋!”<br> 船上人照著辦了,船于是定著,不再下漂。德叔脫去長衣長褲,游攏去,船上果真是個女人,船里進了很深的水,女人身上已被水打個濕透。<br> 好不容易把船和女人弄上渡口時,天色已近拂曉。德叔把女人迎進屋,燒了柴火,讓女人烤。誰知女人就將屋門一閂,走過來把德叔緊緊抱住,再也不肯放開。<br> 可憐德叔白白長著一個英俊強壯的身體,年過三十還從未嘗過裙底滋味。這一會貼住一個粘濕溫軟的女人身,立刻就不能自已了。<br> 原來德叔的父親也是這荷葉江渡船上到三十大幾了還娶不起一房親的人，最后跟一個四川逃荒女成了夫妻,生下了他?？商踊呐谌觌x開他們父子倆,回了四川老家,自此音訊全無。德叔稍大后,父親一命歸西,留下他一人在這荷葉江上飄蕩,自然沒人給他主事娶親。而女人們雖然暗地里羨慕他的健壯,但真的要送上門去,似乎還沒有這么主動。<br> 這一刻,德叔的牙巴顫正得得打得脆響,全身上下篩糠一般不停地痙攣,魂魄已飛得不見蹤影。當下就急急切切不得要領地成就了一番好事,算是嘗到了初試云雨的美勁。<br> 從溫馨之鄉(xiāng)醒來,天已大白。德叔借窗外的亮光看自己臂彎里的女人,不禁又驚又喜起來。昨晚上德叔在暗中只覺得這女人好乖,跟他肉與肉巴在一起,有千種風情萬般佳韻,卻未曾有空閑把她模樣兒看得仔細。這一下平平靜靜不慌不忙去瞧,才發(fā)現(xiàn)這女人竟是天仙般美貌非凡。在德叔船上坐過的女人不上萬也成千,漂亮女人電影鏡頭一樣見過無數(shù),卻硬是沒見過這么迷人的女子。<br> 女人很快也醒了,光滑的身子泥鰍一樣在德叔懷里扭動著。她說她叫玉云,家住荷葉江源頭的十里團。半年前,她與自己相戀了三年的男人結(jié)了婚。誰知那男人是鳥男人,不中用,她白白熬了半年。但她不心甘,半夜跑出來,想從這里渡江,到山外的城里去闖世界。卻逢上了這位船哥哥,就比那鳥男人強上千倍萬倍還不止。她不想再走了,要和德叔過一輩子,給他洗衣做飯,給他生孩子傳宗接代。<br> 德叔耳邊還從沒聽到過如此溫柔輕曼的呢喃細語呢。他聽慣了荷葉江的浪歌波唱,原覺得那就是世上最最動聽的聲音了。想不到這女人的一番細聲軟語,更使他春心動蕩,情懷鼓漾。他兩只手臂像箍桶篾一般,把女人箍得鐵緊。<br> 兩人恩恩愛愛,眨眼間就過去了半年。那間窄小陰暗的磚屋,因住了女人,陡然活泛鮮亮起來。地上的青苔沒了,階前的雜草沒了,卻有笑聲和歡樂在屋里屋外縈繞。玉云還自作主張在屋側(cè)搭了個杉皮柵子,把鍋鼎水缸一應生活用具都搬了過去,然后把滿屋的灰塵煙煤蜘蛛網(wǎng)刷去,在天花板和四壁上貼了不知從何處弄來的舊報紙。那墊磚的木床換上了新做的架子床,床頭添了一個不大的五屜柜,兩人的用品規(guī)規(guī)矩矩擺在里面。<br> 只有門上那個窗口沒動,仍那么方正。不知何時,玉云在里面裝上一扇活動的窗板,可關(guān)亦可開。白天,窗板開著,玉云就躲在窗后往外打眼,看德叔興高采烈站在船頭,飛篙破浪,把船撐得飛快。德叔呢,知道有雙眸子在那窗后閃著,常常忍不住踮了腳尖去脧一眼,目光便直直的扯也扯不回,手上的竹篙呆呆地橫著,半天不舞動一下,船被浪頭打下去好遠也不覺得。坐船的人就咯咯咯笑德叔的癡相,一邊罵:“德叔,鬼拽住你的脖子了？竹篙也忘了使。”<br> 德叔這才嘿嘿一笑,收了目光,用竹篙去水上點擊非常響亮中聽的節(jié)奏。<br> 到了晚上,那窗板自然擋上了,過夜船的人在外面怎么吆喝,聲音也無法透進小磚屋。過夜船的人只好走過來,去那扇窗板上敲敲,輕聲道:“德叔，你好忙,打攪了,給撐撐船吧。”<br> 那架嘎嘎歡叫著的架子床便停止響動,接著是悉悉簌簌穿衣服的聲音。好大一陣,德叔才來開門,身上一股撲鼻的女人肉香。<br> 荷葉村的人自然就免不了要為德叔高興。這荷葉村太窮,男人討個女人進屋的確不容易,何況還是德叔這沒爹沒娘的渡船人,何況還是玉云這種百里難遇的媚態(tài)女人？<br> 村上人就說:這玉云的美貌是最富有女人味的。比如衣服里那不小心就竄得老高的一對奶子,十個男人瞥上一眼,就有十個男人要做夢。<br> 又比如眼周圍的眼囊,又寬又豐厚,那是精力特別充沛,欲望特別強烈的女人才會有的,只有像德叔這樣強健的男人才消受得了。據(jù)說美國人就喜歡選擇有這種眼囊的女人入他們的“軍中樂園”,以平衡官兵們的情緒呢。<br> 婦人們當然更關(guān)心女人那懷胎生子的部位,說玉云水蛇腰下面的胯部,周正而寬厚,一次懷他兩個三個男孩也不成問題。且生產(chǎn)時一定會像雞婆生蛋一樣,輕松自如,用不著去冒絲毫的風險。還有那腿,粗壯圓潤,肚里懷著再重的胎兒也不會像別的女人那樣虛脹浮腫。這恰好與那些上身肥大下身瘦小的女人形成反差,那樣的女人難看不中用,生崽時就似過鬼門關(guān)。懷胎生崽是女人最渴望也最恐懼的事,所以村上的女人們嫉妒任何一位有這方面優(yōu)勢的女人。<br> 果如女人們所說,玉云很快懷了孕,幾個月后竟哼都沒哼一聲就給德叔屙下一胎,還是位帶把的,長大后又可在這荷葉江上揮篙擊水。<br> 這一下輪到男人們狠狠地罵德叔了。有些男人在婆娘肚里下了一次又一次的種,結(jié)果一次又一次生下要蹲著屙尿的鱉貨,硬是得不到一位帶把的，日后接祖宗的煙火。想不到這德叔一矢中的,真是福份不淺。除了撐船是做好事之外,平時并不見他德叔在哪里燒過香拜過佛呀,他娘的!<br> 德叔本人那喜勁當然就更不用多提,三十大幾得子,在這山旮旯里,實在算是晚育了。他首先請來村上那位現(xiàn)已當了堂堂村長的初中生,好酒好肉款待了一頓,讓他給起了個文雅的名字。初中生系老三屆,肚里有點文墨,別說學富五車,大概車把兩車沒問題。他當下眼珠一轉(zhuǎn),也就真的起了個文雅的名字:子超。<br> 初中生說：“子者賢也。超字帶‘走’，古時走為跑,意謂易養(yǎng)成人，前程高遠。”<br> 說得個德叔嘴角笑到了耳朵邊。這小子長得又水靈,濃眉大眼,高鼻闊腮的,與德叔的英俊竟無二異,叫人好不生憐。只要渡口沒人等船,德叔就將子超抱著,在柚子樹下直蹦。這小子胯下屙了屎尿,玉云讓德叔去江里漂洗布片,他便興致勃勃接過布片,旗幡一樣舞得生風,一路小跑到岸邊,把江水擺得嘩嘩直響,嘴角忍不住去哼《劉?？抽浴罚骸昂蠼?，我的妻，你把我比做什么人羅喂……”<br> 那聲音洪亮而清純,在水上蕩起絲絲水紋。<br> 子超兩歲上,玉云懷上了第二胎。她變得慵懶倦怠了,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臉上的笑容也見得少了,那爛漫的春風好像難得光顧她的表情,不知跑到了何方。平時,她總愛跟子超這小家伙嘮叨個沒完沒了,到興奮處還忍不住哼哼那首她最喜歡的小歌謠:<br><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font color="#167efb">“彎彎的月兒小小的船,<br>小小的船兒兩頭尖。<br>我在小小的船里坐,<br>只看見閃閃的星星藍藍的天。”</font><br><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 自然這總在晚上。從她嘴里溜出來的旋律與渡口的景致正好吻合,讓人頓生舒暢,似乎一切都變得很詩意。<br> 可現(xiàn)在她卻沉默著,似一朵子夜的睡蓮,把自己隱在寂靜里，輕易不邁出小磚屋半步,躲著頭藏著尾。且連那扇小窗也被她用窗板嚴嚴關(guān)住,把窗外的陽光窗外的江風以及一切好奇都擋住了。自然也就難得見到她那嬌美的臉蛋兒探出窗外,給這靜謐的荷葉渡添一份艷麗。江上的德叔偶爾回首,見窗口上冷冰冰擋一塊窗板,怎么也遇不見那雙閃亮的眼睛,人就變得很沉,一根竹篙無緣無故向江上拍去,啪啦啦濺起無數(shù)零星而迷亂的水花。<br> 玉云這種變異,仿佛就是在那收破爛的漢子住進對岸的吊腳樓時起始的,德叔隱隱約約似有這種察覺。<br> 德叔還發(fā)現(xiàn),那窗板也有敞開的時候,雖然每回只是那么極短暫的一瞬。不過德叔發(fā)現(xiàn),這種時候,那漢子總坐在他的船上。這簡直讓德叔無法忍受而又無可言狀。但盡管如此,還是望不見玉云那雙幽黑的眼睛,玉云的一切似隱藏得極深。因為德叔清楚,玉云的眼睛只要在窗后一晃，就不會逃脫他的感受。他太懂得那兩只點得火燃的眼眸子了。<br> 玉云當然偶爾也走出屋子,那就是清晨或傍晚到江邊洗菜淘米,以及給子超那小子洗衣服的當兒。當此之時,她的雙眼總垂著,垂得很低,水靈靈的目光直射江底底,仿佛要把這江底底都射穿。每次濯洗完畢,豎起腰肢就要車轉(zhuǎn)身走回小磚屋的那一瞬,玉云的眼皮才突然往上一掀,極迅地脧一眼對面的吊腳樓,而后復又勾了腦殼,匆匆離開江岸。德叔于是就呆了,他弄不懂玉云的目光里那種惶惑和復雜究竟意味著什么。<br> 倒是那漢子總是從從容容,似乎沒有異樣。<br> 漢子在荷葉村一帶走動次數(shù)多了,便與人們熟悉起來。他常常穿著一件褪了色的黃軍服,挑著兩個籮筐在竹籬笆中間轉(zhuǎn)悠。他有一副亮嗓子,成天不知倦地喊著：“有破爛么?有破爛么?破衣破布,爛銅爛鐵,廢書廢紙，鴨毛酒瓶,凡是破爛,通通拿來,價格合算,保您不虧……”<br> 這喊聲輕暢柔和,時而高時而低,在小巷子里和籬笆后面竄來竄去,捕捉村人的聽覺。便有婦人小孩走出自家屋門跑攏來,拿著破爛往他手上遞。<br> 除了酒瓶之類計件外,對其余的東西，漢子都是放手上掂量掂量,掂出三斤五斤,半斤八兩,然后計價給人付款。有些心計強的婦女就在家里將破爛過了秤的,看漢子少估還是多估。每回卻見漢子都估得特準,要差,上下也差不了半兩八錢。<br> 漢子算錢時很大方,總給人多算三五分或毛把。若是那些眼睛特幽亮,臉蛋上長著小酒窩的漂亮小孩,他除了貨錢,還常摸摸小孩的小臉蛋,從衣服里拿兩張角票或幾個鎳幣,塞進小孩的小手,說道：“寶貝,你好乖態(tài),快拿了去買塊鏡子照照你那小臉蛋吧?！保ň幷咦ⅲ汗詰B(tài)，湘西南方言，好看。）<br> 漢子這般和人,自然就特別受村上人的歡迎。所以,村上人常要留他進屋歇腳,或喝杯谷雨茶,或吃頓便飯什么的。而只要他在人家屋里一落腳,便有成群的大人小孩圍過來湊熱鬧,跟他說長道短。就免不了要問他家住何方,家有何人,妻子乖態(tài)否?<br> 漢子笑而不答,總設法把話題岔開。問得緊了,便極不好意思地說:“不遠不遠,喝同一條江水的人。家有老母,本人殘廢,娶下一漂亮女人,卻不愿跟我過,跑掉了?！?lt;br> 人們便詫異。他五官端正,不缺腿少臂的,何謂殘廢?何況外材有這等樣子,人緣又好,又能賺錢,漂亮妻子干嘛還跑?胡謅胡謅,眾人當然不信,便當謔語,一笑以置之。<br> 也有年輕小伙子見他老是穿一件褪色黃軍服,便走過去翻看衣袋背面有沒有標記。結(jié)果就見左面衣袋背面真的印了一個紅色方印,中有“姓名、代號、血型、制作、啟用”等字樣,于是訝然一驚：“正牌貨,地道的正牌貨！”<br> 接著猛問其當過幾年兵,摸過槍把子沒有。<br> 只有這時,漢子的臉上才溢出自豪,得意非凡地說：“豈止摸過槍把子？還在戰(zhàn)場上擺倒過幾個越南鬼子哩?！?lt;br> 小伙子們圍得更攏了,一定要他講打仗的事。漢子不愿細講,欲起身挑籮筐走脫。他們哪里肯依?纏著漢子決不讓走,齊聲道：“誤了工我們負責,我們幫你去收破爛，保證比你快,比你便宜。”<br> 漢子只好講一段,講他如何在中越邊境上與越南兵遭遇,如何到越南兵屁股后面偷襲,把越南兵掃倒在陰溝里。小伙子們聽得入了迷,半天還回不過神來。最后有人猛問：“那你自己呢?吃過虧沒有?”<br> 漢子笑笑：“怎么沒吃過虧?身上的傷就不輕。”說完,拿一張什么證件晃一晃,急忙挑起破爛擔子離去。<br> 那證件是紅的,但沒誰看見里面的內(nèi)容,他們對此不感興趣。卻有啞勁足的人還要追上去,問:“撂倒過越南人,又受過傷,政府難道不給你安排工作,還要你自己東奔西跑收破爛謀生?”<br> 漢子卻不再回答,只顧往前走,把一團疑惑拋給大家。<br> 眾人于是饒有興致地去設計漢子后面那層未曾說出的意思。說漢子當過兵無疑,有那件正牌軍服為證;打過越南兵受過傷無疑,有那個證件為證。并且,他從前線回來后,國家給安排了工作?？伤依镉幸粋€非常漂亮的妻子,就如德叔家的玉云一般。但漢子舍不得妻子,竟棄了工作回家,買賣破爛。何況如今拿幾個工資實在不比做生意通暢。而漢子的殘疾一定隱在暗處,所以要想知道其底細,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去找漢子的妻子……<br> 一通胡說八道,眾人把自己逗樂了。<br><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b06fbb">（她的美貌是最富有女人味的）</font></h5>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 德叔這天剛好有事到村上,恰好聽到這番奇談怪論,且說到他的妻子。若在平時,誰說他妻子漂亮,他一定高興得跳樓。這一回他卻豬肝著臉,老大的不愉快,覺得身上爬著毛毛蟲一般。<br> 晚上,德叔很晚才回小磚屋。他在村上的酒店里喝了個大醉。玉云已睡。他上床時,她向里側(cè)了側(cè),沉沉的身子把他們的架子床壓得嘰嘰響了兩聲。德叔欲伸手去攬玉云的臂膀,卻老是遲疑著,竟打不定主意似的,變得無可奈何起來。<br> 見他娘的鬼！德叔在心里咒著自己。他清楚,他可從來就沒這么熊樣過。<br> 玉云近來格外殷勤體貼。以往她總是對德叔指東道西,要他干這干那,連女人的專用品也支使他去弄。現(xiàn)在完全不同了,盡管她重孕在身,卻將家里的事獨自包攪下來,不肯讓德叔沾手。德叔傍晚從船上歸來,玉云總要拖著沉重的身子給他端上洗臉水,而后將熱飯熱菜遞到手上,碗底還消悄塞著兩個煎得黃燦燦的荷包蛋呢。德叔不愿獨吞,分給了子超這寶貝兒子一個。玉云便瞪著眼睛,一個勁嗔怪他。德叔和子超的燈芯絨鞋也已完工,齊嶄嶄塞在五屜柜里。趁天氣晴朗,玉云把該洗的都搜出來清洗了,江岸的沙灘上攤滿了紅紅綠綠的被褥、蚊帳,及大人小孩的衣帽鞋襪。太陽一照,這些彩色們就將光芒往外濺射。<br> 到了晚上,玉云便摟著德叔的寬肩,細聲道:“你要曉得照顧自己才好,不要只知道你那只船。”<br> 停停,又說：“咱們夫妻兩年,給你生下個兒子,日后也就有了扛篙提鏈的幫手,這你心滿意足了吧?”<br> 德叔沒吱聲。<br> 這種話,近來玉云不止一次二次在他耳邊嘮叨了。德叔偏偏腦殼,眼睛透過門上的小窗,去望屋外的夜空。<br> 天上有幾顆星星晶亮晶亮,就似荷葉江底的鵝卵石。偶爾有一道影子自空中極迅地劃過,倏忽間沒了蹤跡。<br> 那是黑蝙蝠在夜游吧。<br> 玉云見德叔望著窗外不動,也側(cè)側(cè)腦袋脧了一眼。她說:“肚子里這家伙,又是個伢崽（編者注：男孩）,女娃是不會這么狠命地蹦躥的。呃,我要把他生給那些沒法得到孩子的人,你舍得嗎?”<br> 德叔從窗外收回自己的目光,望緊玉云的眼睛,惡狠狠地吼道：“我馬上就拿竹篙把你肚皮戳破,將兒子搶到手上?！?lt;br> 聽得出,德叔的吼聲里帶著苦澀和悲涼。<br><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b06fbb">（待最后一抹霞光逝去……）</font></h5>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 近日里,江對岸的吊腳樓里面,破爛貨堆得再也堆不下了。收破爛的漢子暫時離開了荷葉渡。過了幾天,下游突突突開上來一艘汽艇,將荷葉江掀起一股一股的波瀾。汽艇就?？吭跐h子岸邊柳樹下的竹排旁邊。<br> 漢子很快請來幾個年輕小伙子,用麻袋裝了破爛,一捆一捆往艇上扛。到了傍晚,吊腳樓空了,而汽艇的艙里卻疊起高高的麻袋。待最后一抹霞光逝去,江面黯下來,一聲長長汽笛在江上鳴響,汽艇便又突突突向下游駛?cè)?漸漸消失在水天接壤處。<br> 荷葉渡頓時空落寂寥了許多,僅余一只木船和一張竹排,在荷葉江兩岸悄然而列。<br> “過——江——吶——”<br> 這天下半夜,德叔模糊中聽見一聲輕暢柔和、悠悠長長的呼喚。他正枕著玉云的玉臂,通身都是酥軟之感,這呼喚似總也灌不進他的耳鼓。半天才很不情愿地爬起來,去穿衣服。開了門,又踅回去,拍拍女人鼓脹的肚子,叮嚀一句：“一會就回來,啊？”<br> 然后帶上門,拿起竹篙跑向渡口,解開鏈嘩啦啦拖到船上,卻未見一人。去岸上脧,竟黑黑一片,連人影子都覓不著。<br> 怪事?德叔嘀咕一聲,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只好把船又系上,跑回小磚屋。<br> 小磚屋仍緊緊關(guān)著,推開門,德叔就感覺出了異樣,好像少了點什么似的。德叔情知不妙,往床上一摸,女人已經(jīng)不在,打開五屜柜,女人的衣褲已不見,只有德叔和子超的衣服和一大一小兩雙新棉鞋整齊地放在里面。<br> 黑暗里,德叔就這么一動不動呆立在床前,木木地一尊塑像。<br> 遠處,似有汽笛在隱隱鳴響。<br> 直到東邊露出微熹,德叔才將快要僵硬的身子車轉(zhuǎn)來,一步一步走向屋門。站在窗下遙望對岸,冷清的吊腳樓下面,那卦小竹排已沒了蹤影。<br> 德叔沖出小磚屋,拿了竹篙跳到船上,在江上一趟又一趟地橫渡,把浪尖的艷陽撞得粉碎。<br> 小磚屋里女人的氣息消失了,門板上那方小窗洞里再也沒閃亮過那幽幽的眸子。<br> 可小磚屋里的小男孩就一天天長大了,長得很壯碩很健美。<br> 長大了,就拿起德叔的竹篙,在船上耀武揚威地揮起來,把江水擊得花白白的一片。<br> 村上人就說:“整個兒的一德叔?！?lt;br><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 <h5></h5><h5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b06fbb">肖仁福中短篇小說集《簫聲曼》<br></font><font color="#b06fbb">貴州民族出版社1994年出版</font></h5> <h5><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font color="#167efb"> <b>【作家簡介】</b> 肖仁福（1960－?。?，湖南省邵陽市城步苗族自治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暢銷小說作家和歷史文化學者，被讀者譽為“中國機關(guān)小說第一人”。已出版當代長篇小說《官運》、《位置》、《仕途》（三卷本）、《陽光之下》等十多部，歷史小說《蘇東坡傳》、《李鴻章》（五卷本）等多部，小說集和隨筆集四十多部，共計一千萬字。（山徑文學社創(chuàng)始人之一）</font><br><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h5> <h5><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font color="#b06fbb">【推薦閱讀山徑文學社作品】</font></h5> <h5></h5><h5>點擊鏈接肖仁福作品－<a href="https://mp.weixin.qq.com/mp/appmsgalbum?__biz=Mzg5MzE3NjI3Ng==&action=getalbum&album_id=1735116240819404802#wechat_redirect%20" target="_blank" class="link"><i class="iconfont icon-iconfontlink"> </i>點擊此處</a><br></h5><div><br></div><h5>點擊鏈接張正清作品－<a href="https://mp.weixin.qq.com/mp/appmsgalbum?__biz=Mzg5MzE3NjI3Ng==&action=getalbum&album_id=1737184258546286592#wechat_redirect%20" target="_blank" class="link"><i class="iconfont icon-iconfontlink"> </i>點擊此處</a><br></h5><div><br></div><h5>點擊鏈接肖殿群作品－<a href="https://mp.weixin.qq.com/mp/appmsgalbum?__biz=Mzg5MzE3NjI3Ng==&action=getalbum&album_id=1734886725803393027#wechat_redirect%20" target="_blank" class="link"><i class="iconfont icon-iconfontlink"> </i>點擊此處</a><br></h5><div><br></div><h5>點擊鏈接《山徑文學社小記》－<a href="https://www.zdushi.com/news/show_2866548.html%EF%BC%88%E9%83%BD%E5%B8%82%E5%A4%B4%E6%9D%A1%EF%BC%89" target="_blank" class="lin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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