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寒窯十八日·默齋主人原創(chuàng)短篇小說</p><p class="ql-block">第一章 繡樓</p><p class="ql-block">繡球落下時，整個長安城都屏住了呼吸。</p><p class="ql-block">那是個春深如海的午后，宰相府前的廣場擠滿了人。紈绔子弟、寒門書生、市井小民，甚至從西域來的胡商，都仰著頭，目光追隨著那顆裹著金線的紅繡球。它在空中劃出一道飽滿的弧線，旋轉(zhuǎn)著，不偏不倚，墜入人群角落一個衣衫襤褸的青年懷中。</p><p class="ql-block">人群炸開了。</p><p class="ql-block">“是個乞丐！”</p><p class="ql-block">“相府千金要嫁叫花子？”</p><p class="ql-block">哄笑聲、驚呼聲、議論聲如潮水般涌來。薛平貴抱著繡球站在人潮中央，絲綢溫軟，上面繡的鴛鴦交頸纏綿。他仰頭，看見繡樓上那個穿鵝黃衫子的身影，手還保持著拋出的姿勢。</p><p class="ql-block">三天前，他餓暈在相府墻外，是那個女子讓丫鬟給他水，給他銀兩，給他一身干凈衣裳?！澳憧熳甙?，”丫鬟當(dāng)時小聲說，“我家小姐……要拋繡球選婿了。”</p><p class="ql-block">他沒走。鬼使神差地，他在這附近徘徊了三天?，F(xiàn)在繡球在懷，他卻感到的不是欣喜，而是一種沉甸甸的、令人不安的實感。</p><p class="ql-block">堂上，宰相王允的臉從紅潤轉(zhuǎn)為鐵青，只用了片刻。</p><p class="ql-block">“三百兩。”王允豎起三根手指，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拿著銀子，走?！?lt;/p><p class="ql-block">薛平貴站著不動。繡球還抱著，像抱著塊燒紅的炭。</p><p class="ql-block">“在下……”他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只要三小姐?！?lt;/p><p class="ql-block">屏風(fēng)后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王允拍案而起：“放肆！你一個乞丐，也配娶相府千金？”</p><p class="ql-block">“父親！”</p><p class="ql-block">王寶釧從屏風(fēng)后走出，已換了粗布衣裳，頭上珠釵盡卸。她走到薛平貴身邊，并肩而立。</p><p class="ql-block">“繡球是我拋的，”她說，聲音不大，卻讓滿堂寂靜，“他接了，便是我的夫婿?！?lt;/p><p class="ql-block">王允氣得渾身發(fā)抖：“你若跟他走，從此便不是我王家女兒！”</p><p class="ql-block">“女兒不孝。”王寶釧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起身時，眼眶是紅的，眼神卻堅定如鐵。</p><p class="ql-block">三擊掌。父女決裂。</p><p class="ql-block">走出相府時，薛平貴回頭看了一眼。朱門高聳，石獅威嚴(yán)。他握緊王寶釧的手，那手細(xì)膩柔軟，是他從未觸碰過的觸感。</p><p class="ql-block">“我會對你好。”他說，像是承諾，又像是誓言。</p><p class="ql-block">王寶釧笑了，眼淚卻掉下來：“我知道?！?lt;/p> <p class="ql-block">第二章 窯火</p><p class="ql-block">武家坡的寒窯，是真正的“寒”。</p><p class="ql-block">窯洞是廢棄的，洞口低矮，進去要彎腰。里面一張土炕，一個破灶，一口水缸。地上有濕痕，是前日雨水滲入的痕跡。</p><p class="ql-block">王寶釧站在窯洞中央，轉(zhuǎn)了一圈。粗布衣裙掃起地上薄灰。</p><p class="ql-block">“挺好，”她說，“收拾收拾，能住人?！?lt;/p><p class="ql-block">薛平貴喉嚨發(fā)緊。他想說對不起，想說委屈你了。但王寶釧已挽起袖子，開始打掃。陽光從窯洞口斜射進來，照在她忙碌的背影上，灰塵在光柱中飛舞。</p><p class="ql-block">那天夜里，他們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沒有紅燭，只有一盞小油燈，燈芯太短，火光如豆。</p><p class="ql-block">“寶釧，”薛平貴在黑暗中說，“等我建功立業(yè)，一定讓你風(fēng)風(fēng)光光?！?lt;/p><p class="ql-block">王寶釧側(cè)過身，面對他。黑暗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p><p class="ql-block">“平貴，”她說，“我要的不是風(fēng)光?！?lt;/p><p class="ql-block">“那你要什么？”</p><p class="ql-block">“我要你平安回來。”</p><p class="ql-block">薛平貴握住她的手。他想，這個女子，他要用一生來珍惜。</p><p class="ql-block">第一個冬天最難熬。窯洞漏風(fēng)，王寶釧用茅草混著泥巴，一點點糊住裂縫。手凍得通紅，生了凍瘡。薛平貴去山里砍柴，回來看到她蜷在炕上，嘴唇發(fā)紫。</p><p class="ql-block">“冷嗎？”他問，明知故問。</p><p class="ql-block">王寶釧搖頭，從懷里掏出半個窩頭，還帶著體溫：“你吃?！?lt;/p><p class="ql-block">他們分食那半個窩頭，一人一口。窩頭粗糙，咽下去拉嗓子。薛平貴看著她小口小口地吃，忽然想起相府里那些精致的糕點。他想說點什么，王寶釧卻先開口：</p><p class="ql-block">“比相府的桂花糕甜?！?lt;/p><p class="ql-block">她知道他在想什么。薛平貴鼻子一酸，別過臉去。</p><p class="ql-block">春天來時，王允派人來了。來的是相府管家，帶著兩個箱子。</p><p class="ql-block">“老爺說，”管家垂著眼，不看這寒窯，“小姐若肯回家，既往不咎。這些是給小姐的?！?lt;/p><p class="ql-block">箱子里是綾羅綢緞、金銀首飾。在昏暗的窯洞里，閃著刺眼的光。</p><p class="ql-block">王寶釧看都沒看：“抬回去。”</p><p class="ql-block">“小姐——”</p><p class="ql-block">“我已不是王家小姐。”她打斷管家的話，語氣平靜，“我是薛王氏。”</p><p class="ql-block">管家走了。王寶釧站在窯洞口，看著遠(yuǎn)去的馬車，看了很久。薛平貴走到她身后，想抱她，手伸到一半，又放下。</p><p class="ql-block">“寶釧，”他說，“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lt;/p><p class="ql-block">王寶釧轉(zhuǎn)身，笑了：“現(xiàn)在就很好?！?lt;/p> <p class="ql-block">第三章 紅鬃烈馬</p><p class="ql-block">西海岸有“妖”作亂的消息傳到長安時，薛平貴正在集市賣柴。聽到的人說，那“妖”吃人，已害了十幾條性命。</p><p class="ql-block">當(dāng)晚，相府來人了。這次不是管家，是王允的親隨。</p><p class="ql-block">“相爺說了，”親隨面無表情，“你若能除了那妖，便認(rèn)你這個女婿?！?lt;/p><p class="ql-block">王寶釧抓住薛平貴的手：“別去。”</p><p class="ql-block">薛平貴看著妻子擔(dān)憂的臉，又看看親隨倨傲的神情。他知道這是陷阱，也是機會。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一個能讓她父親承認(rèn)的機會。</p><p class="ql-block">“我去。”他說。</p><p class="ql-block">王寶釧的手松開了。她看著他，眼里有淚光，但沒流下來。</p><p class="ql-block">“我等你?！彼f，和送他出征時一樣的話。</p><p class="ql-block">西海岸沒有妖，只有一匹馬。</p><p class="ql-block">一匹紅馬，鬃毛如火，雙目赤紅。它站在礁石上，對著大海嘶鳴。海邊散落著骸骨，是試圖馴服它的人留下的。</p><p class="ql-block">薛平貴沒有靠近。他在遠(yuǎn)處觀察了三天。</p><p class="ql-block">第一天，紅馬踢碎了一塊礁石。</p><p class="ql-block">第二天，紅馬在海灘上狂奔，踏出的蹄印深達(dá)半尺。</p><p class="ql-block">第三天，紅馬站在淺灘，望著海的方向，一動不動。</p><p class="ql-block">薛平貴想起幼時，養(yǎng)父教他馴馬?！榜R和人一樣，”養(yǎng)父說，“有傲骨，也有軟肋。你要找它的軟肋。”</p><p class="ql-block">第四天清晨，他吹起了口哨。不是馴馬的調(diào)子，是小時候母親哄他睡覺的童謠。他一邊吹，一邊慢慢靠近。</p><p class="ql-block">紅馬警覺地豎起耳朵，但沒有動。</p><p class="ql-block">十步，五步，三步。薛平貴能聞到馬身上的腥氣，看到它眼中自己的倒影。他伸出手，沒有去碰馬，而是張開手掌，掌心是幾顆野果。</p><p class="ql-block">紅馬低頭，嗅了嗅，舌頭一卷，野果沒了。</p><p class="ql-block">薛平貴笑了。他繼續(xù)吹口哨，這次換了調(diào)子，是歡快的牧歌。他輕撫馬頸，紅馬沒有躲。</p><p class="ql-block">“你也孤獨，是不是？”他輕聲說。</p><p class="ql-block">紅馬打了個響鼻，熱氣噴在他手上。</p><p class="ql-block">馴服紅馬用了七天。第七天傍晚，薛平貴騎著它回到長安。紅馬踏過長安街巷，蹄聲如雷。人們涌上街頭，看這個曾經(jīng)的乞丐，如今騎紅馬而歸。</p><p class="ql-block">王允站在相府門前，看著馬上的薛平貴。夕陽給他鍍上一層金邊。</p><p class="ql-block">“岳父大人?！毖ζ劫F下馬，行禮。</p><p class="ql-block">王允哼了一聲，但眼神緩和了些：“進來吧?！?lt;/p><p class="ql-block">那是薛平貴最后一次進相府。宴席上，王允說：“西涼犯邊，朝廷要出兵。你若能立軍功……”</p><p class="ql-block">“我去?！毖ζ劫F說。</p><p class="ql-block">王寶釧這次沒有說話。她只是看著他，眼里有太多他看不懂的東西。</p> <p class="ql-block">第四章 地牢里的選擇</p><p class="ql-block">戰(zhàn)爭比想象中更荒謬。</p><p class="ql-block">薛平貴第一次殺人時，那個西涼兵的眼睛睜得很大，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很快沒了神采。血是溫的，濺在臉上，腥的。他在河邊拼命搓洗，可那股味道好像滲進了皮膚，怎么也洗不掉。</p><p class="ql-block">深秋，他所在的部隊在峽谷遇伏。箭雨從兩側(cè)山坡傾瀉而下，接著是滾木礌石。薛平貴肩中一箭，摔下馬。后腦遭到重?fù)?，眼前一黑?lt;/p><p class="ql-block">醒來時，人在囚車。</p><p class="ql-block">鐵籠狹窄，只能蜷坐。傷口草草包扎，還在滲血。押送的西涼兵說著他聽不懂的話，往囚車?yán)锶佑驳孟袷^的馕。他撿起，一點點啃。必須活下去——王寶釧還在寒窯等他。</p><p class="ql-block">七天后，到西涼王都。他被拖進地牢，陰冷潮濕，石墻滲水，壁上火把搖晃。</p><p class="ql-block">不知過了多久，輕快的腳步聲傳來。鐵門打開，一個紅衣女子走進來，長發(fā)編成無數(shù)細(xì)辮，綴著銀飾。</p><p class="ql-block">“薛平貴？”她開口，漢語有口音。</p><p class="ql-block">薛平貴沒答。</p><p class="ql-block">“我是代戰(zhàn)，西涼公主?！彼呓?，蹲下與他平視，“我父王要殺你。我說，留你有用?！?lt;/p><p class="ql-block">她每天來，有時帶酒，有時帶肉，有時只是坐著看他。“你們中原人活得真累，”有一次她說，“忠孝節(jié)義像繩子，把自己捆死?！?lt;/p><p class="ql-block">薛平貴始終沉默，心里全想王寶釧——她此刻在做什么？寒窯漏風(fēng)嗎？柴火夠嗎？會不會……已當(dāng)他死了？</p><p class="ql-block">一個月后，代戰(zhàn)帶來一卷朝廷邸報，從欄桿縫隙塞進來?！澳愕能婈犎姼矝]，朝廷說你殉國了?！?lt;/p> <p class="ql-block">薛平貴展開紙卷，“薛平貴，殉國，追贈忠武校尉”幾字白紙黑字，蓋著兵部大印。他看了很久，指尖將紙卷攥得皺成一團。</p><p class="ql-block">“現(xiàn)在薛平貴已經(jīng)死了，”代戰(zhàn)的聲音很輕，“活著的，可以是任何人?！?lt;/p><p class="ql-block">“我父王老了，西涼需要新王。”她站起身踱步，“一個能打仗、有腦子、讓各部服氣的新王。你可以選：為那個可能已改嫁的中原妻子殉節(jié)，餓死在這里；或者，為我、為看得見你需要你的人，活下來?！?lt;/p><p class="ql-block">“我有妻子?！?lt;/p><p class="ql-block">“死了的妻子，不算妻子?！贝鷳?zhàn)笑了，“薛平貴，人只能為活人活著。為死人守節(jié)，那是戲文里騙傻子的。”</p><p class="ql-block">她走到門邊又回頭：“對了，朝廷本想派宗室女和親，是你妻子的表親?？上О肼飞先静∷懒??！?lt;/p><p class="ql-block">門關(guān)上，地牢重歸黑暗。薛平貴坐在冰冷石地上，邸報上“殉國”二字像兩只眼睛冷冷盯著他。他想起王寶釧出征前夜的話：“多久都等?！笨扇羲涝谶@里，她就要等一輩子，等到化為寒窯里的一抔黃土。</p><p class="ql-block">不，不能讓她那樣。</p><p class="ql-block">天亮?xí)r，代戰(zhàn)帶來一壺酒兩個杯子?！敖裉焓俏疑健！?lt;/p><p class="ql-block">薛平貴接過酒杯，酒液澄黃，在粗陶杯中微漾。他想起寒窯的野菜湯，想起她說“比相府桂花糕甜”，想起她發(fā)燒時滾燙的額頭，想起她說“我要你活著回來”。</p><p class="ql-block">活著。只要活著，就還有再見的可能。</p><p class="ql-block">他仰頭一飲而盡。烈火燒過喉嚨，燒得眼眶發(fā)熱。</p><p class="ql-block">“好?！?lt;/p> <p class="ql-block">第五章 西涼十年</p><p class="ql-block">第一年秋獵，薛平貴試圖逃走。他借口追鹿，單騎向南疾馳三十里，身后馬蹄聲如雷——代戰(zhàn)率精銳追來。</p><p class="ql-block">“駙馬好興致，”她勒馬與他并行，“這鹿跑得真快?！?lt;/p><p class="ql-block">回程路上代戰(zhàn)輕聲說：“出玉門關(guān)到長安，十二道關(guān)卡，你沒有文書。就算過了關(guān)，你以西涼駙馬的身份見她，朝廷會怎么對她？”</p><p class="ql-block">薛平貴沉默。他知道從喝下那杯酒開始，他就回不去了。</p><p class="ql-block">那夜西涼王設(shè)宴。老人頭發(fā)花白眼神銳利：“西涼與大唐打百年，誰都滅不了誰。你有大唐的腦子、西涼的兵馬，若真心待西涼待代戰(zhàn)，或許有朝一日西涼不必再稱臣?！?lt;/p><p class="ql-block">薛平貴跪下：“兒臣必不負(fù)西涼，不負(fù)公主。”</p><p class="ql-block">從那日起他真正融入西涼。學(xué)西涼語，穿西涼衣，與各部首領(lǐng)飲酒，教西涼兵中原陣法。他漸漸在軍中站穩(wěn)腳，朝堂有了一席之地，只是午夜夢回，寒窯的油燈總在眼前搖曳。</p><p class="ql-block">第三年代戰(zhàn)懷孕。薛平貴坐席間聽眾人賀喜，忽然恍惚——他要做父親了，與一個不是王寶釧的女子。</p><p class="ql-block">那夜他醉得厲害，夢見王寶釧站在寒窯前看他，不說話，轉(zhuǎn)身進窯，窯門緊閉。驚醒時代戰(zhàn)正沉睡，手輕放小腹，嘴角帶笑。</p><p class="ql-block">孩子出生在春天，西涼王取名“念唐”，薛平貴取小名“安兒”——平安的安。抱著襁褓中柔軟的嬰兒，他想起王寶釧——若他們的孩子還在，也該這么大了。</p><p class="ql-block">第五年老西涼王病重。臨終前他握薛平貴的手，氣力驚人：“西涼交給你了，好好待代戰(zhàn)，讓西涼人過好日子?！?lt;/p><p class="ql-block">薛平貴跪在榻前含淚應(yīng)下。老國王薨后他繼位為西涼王，代戰(zhàn)為后。登基大典那日百官山呼千歲，他望遠(yuǎn)方雪山，心里默念：寶釧，我成西涼王了。你還好嗎？</p><p class="ql-block">大典后中原商隊來朝賀。薛平貴狀似無意問：“王允王宰相可好？”</p><p class="ql-block">使節(jié)恭敬答：“王相三年前已病故，聽聞憂思成疾。其膝下三女，唯三女不知所蹤。”</p><p class="ql-block">薛平貴手中酒盞險些落地。他揮退使節(jié)獨坐殿中，良久無言。代戰(zhàn)走進來握他手：“想回去看看？我可以安排?！?lt;/p><p class="ql-block">“不必了?！彼麚u頭，“我去見她，反而害了她。”</p><p class="ql-block">代戰(zhàn)輕聲說：“我派人打探，不暴露身份。她若安好暗中照拂；若已改嫁，你也好死心?！?lt;/p><p class="ql-block">三月后探子回報：武家坡寒窯仍有人居住，是個婦人，獨自種菜砍柴，偶爾去長安賣繡品。有人問起，便說丈夫從軍未歸，她在等。</p><p class="ql-block">薛平貴一夜未眠。十八年，她還在等。</p><p class="ql-block">第七年邊境摩擦再起。大唐戍邊將領(lǐng)擅自越界，與西涼牧民沖突死傷數(shù)人。朝中主戰(zhàn)聲起，薛平貴力排眾議派使節(jié)赴長安交涉。</p><p class="ql-block">有人不服，暗中聯(lián)絡(luò)各部欲逼宮。代戰(zhàn)察覺后連夜調(diào)兵，將為首者下獄。次日朝會薛平貴當(dāng)眾斬一人、流放二人，震懾朝野。</p><p class="ql-block">交涉最終成功，大唐賠銀懲將，兩國盟誓。使節(jié)帶回大唐皇帝親筆信，邀他訪長安。薛平貴將信鎖進匣中——他不能去，怕見到王寶釧，更怕見不到。</p><p class="ql-block">第十年安兒七歲，聰慧活潑?！案竿酰L安比王都大嗎？”孩子常趴在他膝頭問。</p><p class="ql-block">薛平貴便講朱雀大街的寬、曲江池的荷、上元節(jié)的燈。安兒聽得入迷：“父王帶我去長安好不好？”</p><p class="ql-block">“等你長大?！彼⒆拥念^，心里一片茫然。</p><p class="ql-block">夜里代戰(zhàn)說：“你真要帶他去長安？王寶釧若知道了，會不會來找你？”</p><p class="ql-block">薛平貴愣住。他沒想過，或不敢想。見是錯；不見也是錯。去是錯；不去還是錯。</p><p class="ql-block">這十年他以為時間能沖淡一切，卻不知有些執(zhí)念只會在歲月里生根發(fā)芽，長成盤根錯節(jié)的愧疚。</p><p class="ql-block">“不去了?！彼f。</p><p class="ql-block">代戰(zhàn)靠進他懷里：“平貴，有些事過去了就回不去了。你現(xiàn)在是西涼王，是我丈夫，是安兒的父親。這才是真的?！?lt;/p><p class="ql-block">他抱緊她，心里清楚她是對的。只是午夜夢回，寒窯的油燈總在記憶深處明明滅滅。</p><p class="ql-block">______</p> <p class="ql-block">第六章 絕筆</p><p class="ql-block">第十八年春，中原商隊帶來一封信。信無署名，送信人說武家坡寒窯的婦人托付，務(wù)必親手交西涼王。薛平貴正在議事，聞言手中筆落地，墨汁濺在奏章上暈開一片漆黑。</p><p class="ql-block">他屏退眾人獨留信使：“她……什么樣？”</p><p class="ql-block">“回大王，那婦人很瘦，穿補丁衣裳卻收拾干凈。她說若大王問起，就說她在等?！?lt;/p><p class="ql-block">薛平貴接過信。信紙泛黃，折疊整齊，用粗線縫口。他拆開，幾行娟秀字跡映入眼簾，筆鋒虛浮像寫字的人已沒力氣：</p><p class="ql-block">“平貴夫君，見字如面。妾在武家坡寒窯，日日倚門，已十八春秋。野菜可果腹，思念難入眠。若君尚在人世，乞歸一見。若君已忘舊人，亦請明示，妾當(dāng)自決，不累君心。寶釧絕筆?！?lt;/p><p class="ql-block">絕筆。</p><p class="ql-block">薛平貴盯著那兩字，眼前瞬間模糊。他仿佛看見王寶釧坐在寒窯里，就著微弱油燈一字一頓地寫，寫寫停停，淚滴在紙頁上暈開墨跡。十八年，六千多個日夜，她怎么熬過來的？</p><p class="ql-block">“傳王后?！?lt;/p><p class="ql-block">代戰(zhàn)看完信沉默良久：“接她來吧。她等十八年，該有個結(jié)局?！?lt;/p><p class="ql-block">“可……”</p><p class="ql-block">“她若愿留，我讓她做平妻與我同尊；若不愿，給她銀兩送她回中原安穩(wěn)度日?！贝鷳?zhàn)握他手，“比起讓她孤零零死在寒窯，這點尷尬算什么？”</p><p class="ql-block">薛平貴看著她，這個陪他十八年的女子，眼里沒嫉妒只有悲憫?！爸x謝。”他說。</p> <p class="ql-block">第七章 十八日</p><p class="ql-block">接王寶釧的隊伍三月后歸來。馬車停王宮門前，薛平貴站在暖陽里，手心全是冷汗。侍從掀開車簾，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先伸出，皮膚粗糙，布滿凍瘡裂口。</p><p class="ql-block">然后王寶釧走了下來。</p><p class="ql-block">她瘦得脫形，粗布衣裳空蕩蕩掛在身上，頭發(fā)花白用木簪綰著，臉上溝壑縱橫，只有那雙眼睛依舊清澈，卻深如古井無波無瀾。</p><p class="ql-block">“平貴，”她看他，笑了笑，笑容淡得像水面漣漪，“你老了?！?lt;/p><p class="ql-block">薛平貴喉嚨發(fā)緊，千言萬語堵在胸口，竟一字說不出。他想抱她想跪想說對不起，可腿像釘在地上動彈不得。</p><p class="ql-block">她走到他面前仰頭看他，陽光照在她臉上每一條皺紋都清晰。“真的是你?！彼p聲說，伸手想碰他的臉，手到半空又收回，“我還以為，又是夢?！?lt;/p><p class="ql-block">薛平貴的眼淚終于掉下來，他抓住她的手，冰涼粗糙，硌得他手心生疼。這不是他記憶里那雙細(xì)膩柔軟的手，是十八年寒窯歲月刻下的痕跡。</p><p class="ql-block">第一日</p><p class="ql-block">王寶釧住的長春宮陳設(shè)精致，離薛平貴寢宮最近?？伤緦m中看綾羅綢緞玉器古玩，神情淡漠。“太大了，”她對侍女說，“夜里會迷路?！?lt;/p><p class="ql-block">她在宮中走一圈，最后停窗前望外面盛放的春花：“有菜地嗎？”</p><p class="ql-block">侍女愣?。骸澳锬镆N菜？”</p><p class="ql-block">“隨便問問?！彼D(zhuǎn)身進內(nèi)室，“我歇會兒，不用伺候?！?lt;/p><p class="ql-block">第三日</p><p class="ql-block">薛平貴來看她，她坐窗前看外面，聽見腳步聲也沒回頭?！皩氣A，可還習(xí)慣？”</p><p class="ql-block">“習(xí)慣?！彼曇羝降?，“有飯吃有衣穿有屋住，比寒窯好?！?lt;/p><p class="ql-block">“我……”</p><p class="ql-block">“你不用解釋?！彼D(zhuǎn)回頭眼神平靜，“十八年，能活著，不容易。”</p><p class="ql-block">薛平貴看她單薄的背影，想抱她不敢。他們之間隔著十八年時光壘成的墻，厚而堅硬無法逾越。</p> <p class="ql-block">第五日</p><p class="ql-block">薛平貴在她宮中用膳，十八道菜擺滿長桌。他給她夾許多菜堆碗里。王寶釧拿筷子慢慢吃，直到碗空才放下：“飽了?！?lt;/p><p class="ql-block">“再吃點，你太瘦了?！?lt;/p><p class="ql-block">她抬眼看他：“平貴，你還記得寒窯里我們分食半個窩頭嗎？”</p><p class="ql-block">薛平貴手一抖，筷子掉地上。</p><p class="ql-block">“那時候半個窩頭，比這十八道菜都香?！彼α诵Γ耙驗槟菚r候，你是我的平貴，我是你的寶釧。”</p><p class="ql-block">第七日</p><p class="ql-block">代戰(zhàn)帶安兒來請安。安兒乖巧行禮：“安兒見過娘娘?！?lt;/p><p class="ql-block">王寶釧看他看了很久：“多大了？”</p><p class="ql-block">“十歲。”</p><p class="ql-block">“十歲?！彼p聲重復(fù)，“若我的孩子活著，也該這么大了?！?lt;/p><p class="ql-block">殿中死寂。薛平貴手中杯子掉地上，碎裂聲響徹大殿。</p><p class="ql-block">“你不知道吧？”王寶釧語氣平淡像說別人的事，“你走后的第三年我懷過孩子，營養(yǎng)不良沒保住。是個男孩，若活著今年十五了。”</p><p class="ql-block">薛平貴如遭雷擊呆坐那里。他從不知她曾為他懷孩子，在那苦寒的寒窯里獨自承受失去的痛苦。</p><p class="ql-block">“都過去了?！彼龜[手看安兒，“平安的安，好名字。要平安長大，別像你父王，也別像我?！?lt;/p><p class="ql-block">第十日</p><p class="ql-block">夜里王寶釧從夢中驚醒。她夢見寒窯的冬天，夢見那個沒保住的孩子，醒來時枕畔濕冷。她走到窗前推開窗，西涼的夜風(fēng)干燥微涼帶草木氣息。</p><p class="ql-block">她望漆黑的夜空，忽然想起出征前夜她說：“我要你活著回來?！?lt;/p><p class="ql-block">他活著回來了，卻不再是她等的那個人。</p><p class="ql-block">第十二日</p><p class="ql-block">薛平貴在她宮中過夜。巨大的床，兩人躺上面中間隔一人寬的距離。黑暗中王寶釧忽然說：“你還記得寒窯那盞油燈嗎？燈油總不夠，我常去撿松明，煙大熏得眼睛疼。有一次松明掉下來，差點燒了唯一的被子?！?lt;/p><p class="ql-block">薛平貴轉(zhuǎn)身面對她，黑暗中只看見模糊輪廓?！皩氣A，對不起?！彼焓窒胛账氖帧?lt;/p><p class="ql-block">指尖碰到她冰涼手背，她輕輕一顫，沒躲也沒回應(yīng)?！皩Σ黄鹗裁矗俊?lt;/p><p class="ql-block">太多對不起堵在喉嚨無從說起。薛平貴收回手翻過身背對她。</p><p class="ql-block">良久他聽見她輕如嘆息的聲音：“你回來了，這就夠了?！?lt;/p><p class="ql-block">那聲音里沒釋然，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憊。</p> <p class="ql-block">第十五日</p><p class="ql-block">王寶釧在花園暈倒。太醫(yī)診脈說是憂思過度心血耗竭。薛平貴守在床邊看她蒼白的臉，心如刀絞。</p><p class="ql-block">她醒來時笑了笑：“我沒事?！?lt;/p><p class="ql-block">“寶釧，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p><p class="ql-block">“我想要的，你給不了?！彼此?，“我想要十八年前那個薛平貴。我想回寒窯。”</p><p class="ql-block">“不行！這里才是你的家！”</p><p class="ql-block">“不，”她搖頭眼神清澈堅定，“我的家在武家坡，在那個等了你十八年的寒窯里。這里是你的家，是代戰(zhàn)的家，是安兒的家，不是我的?！?lt;/p><p class="ql-block">薛平貴看她忽然懂了。在這里她等的那個薛平貴，永遠(yuǎn)回不來了。“好，”他聲音嘶啞，“我送你回去?！?lt;/p><p class="ql-block">王寶釧笑了，那是十八天來第一個真正輕松的笑。</p><p class="ql-block">第十八日</p><p class="ql-block">清晨侍女發(fā)現(xiàn)王寶釧穿戴整齊坐窗前。她穿從寒窯帶來的舊衣，洗得發(fā)白卻干凈平整，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用那根木簪綰著，臉上有罕見的紅暈，眼睛亮得像燃著最后的火。</p><p class="ql-block">“今天太陽真好。”她望東方中原的方向，“我想去花園走走?！?lt;/p><p class="ql-block">侍女扶她到花園亭中，她坐下望湛藍(lán)高遠(yuǎn)的天空，幾只鳥飛過，翅膀劃過天際了無痕跡。</p><p class="ql-block">薛平貴下朝趕來時，她已閉上眼像睡著了。</p><p class="ql-block">手邊放著那方繡球上拆下的帕子，鴛鴦交頸的紋樣依舊清晰，上面有新鮮字跡：</p><p class="ql-block">“平貴，我不恨你。我只恨那十八年，把我們都等成了陌生人。寒窯雖苦，心是滿的。宮殿雖華，心是空的。我累了，想睡了。勿念?！?lt;/p><p class="ql-block">薛平貴拿起帕子，指尖顫抖。帕子很輕，卻比整個西涼國還重。他俯身想抱她，卻怕驚醒這份安詳。</p><p class="ql-block">“寶釧……”他輕聲喚，沒有回應(yīng)。</p><p class="ql-block">太醫(yī)趕來診脈后搖頭跪下：“大王節(jié)哀，娘娘……薨了。”</p><p class="ql-block">薨了。</p><p class="ql-block">薛平貴站著一動不動。陽光照在她臉上鍍上一層暖色，她嘴角帶淺笑，像終于卸下十八年的重?fù)?dān)。他忽然想起寒窯里那個冬夜，她笑著說“比相府的桂花糕甜”，那時她眼里有光，是相信他會回來的光。</p><p class="ql-block">而現(xiàn)在，那光燃盡了。</p><p class="ql-block">他慢慢跪下握她冰涼的手。這雙手曾為他縫補征衣，曾為他糊補窯壁，曾在他離去時緊緊攥他的手說“我等你”。</p><p class="ql-block">“寶釧，對不起……”眼淚掉在她手背上，冰涼刺骨。</p> <p class="ql-block">第八章 余燼</p><p class="ql-block">葬禮隆重，西涼國母之儀。薛平貴站在兩座陵墓間，一座是王寶釧的新墳，一座是代戰(zhàn)的生壙。風(fēng)很大，吹得衣袍獵獵作響。</p><p class="ql-block">朝臣們說他悲痛過度三日不朝。只有代戰(zhàn)知道，那夜他抱著她渾身顫抖：“我松了一口氣，代戰(zhàn)，我是個罪人。”</p><p class="ql-block">代戰(zhàn)撫他的背輕聲說：“十八年太長，足夠讓相愛的人變成陌生人。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她的錯，是時間的錯?！?lt;/p><p class="ql-block">薛平貴走到王寶釧墓前，碑文是他親手寫的：“結(jié)發(fā)妻王氏寶釧之墓”。碑前放著一捧從寒窯帶來的黃土，裝在陶罐里。西涼的風(fēng)吹過，揚起細(xì)碎的塵埃，在金色的光線中飛舞、消散。</p><p class="ql-block">他最后看了一眼墓碑，轉(zhuǎn)身離去。腳步起初沉重，漸漸加快，走向?qū)m殿，走向代戰(zhàn)，走向他必須繼續(xù)的人生。</p><p class="ql-block">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最終消失在宮墻陰影里。</p><p class="ql-block">身后，王寶釧的墓碑靜靜立在夕陽中。千里之外的武家坡，寒窯空寂，窯洞口的老槐樹在夜風(fēng)中搖曳，像在等待一個永遠(yuǎn)不會歸來的主人。</p><p class="ql-block">夜色漸濃，西涼王宮的燈火次第亮起。薛平貴坐在燈下批閱奏章，身旁是代戰(zhàn)，遠(yuǎn)處傳來安兒的笑語。他會繼續(xù)做西涼王，做丈夫，做父親，像過去和未來的每一天一樣。</p><p class="ql-block">只是偶爾夜深人靜時，他會推開窗望東方。想起很久以前，有個女子在寒窯里等他，等了十八年，直到生命盡頭。</p><p class="ql-block">那筆債，他帶在身上，直到長眠那日，與她、與代戰(zhàn)，在這片異國土地上，遙遙相望。</p><p class="ql-block">人生太長，遺憾太多。有些債注定還不了，只能帶著，直到墳?zāi)估锶ァ?lt;/p> <p class="ql-block">后記</p><p class="ql-block">三年后，薛平貴病重。彌留之際，他握著代戰(zhàn)的手，聲音微弱：“我死后……把我葬在……兩座墓中間……”</p><p class="ql-block">代戰(zhàn)含淚點頭。</p><p class="ql-block">他又看向安兒，孩子已長成少年，眉眼像他，也像代戰(zhàn)?！鞍矁骸拼隳负蟆?lt;/p><p class="ql-block">安兒跪在榻前，泣不成聲。</p><p class="ql-block">最后時刻，薛平貴望向窗外，目光渙散，唇角卻浮起一絲極淡的笑，像看見了什么。</p><p class="ql-block">“寶釧……”他輕聲喚，“我來了……這次……不讓你等了……”</p><p class="ql-block">手垂下，氣息斷絕。</p><p class="ql-block">代戰(zhàn)握著他的手，久久不放。淚一滴滴落下，打在冰涼的手背上。</p><p class="ql-block">三日后，西涼王大葬，陵墓依他遺愿，建在兩座后陵之間。碑上刻著：</p><p class="ql-block">“西涼王薛平貴之墓</p><p class="ql-block">大唐汾州人</p><p class="ql-block">曾為丐，曾為將</p><p class="ql-block">終為王</p><p class="ql-block">一生負(fù)兩人</p><p class="ql-block">一生還兩債</p><p class="ql-block">魂歸之處</p><p class="ql-block">不知是唐</p><p class="ql-block">還是涼”</p><p class="ql-block">下葬那日，代戰(zhàn)屏退眾人，獨坐墓前，從懷中取出那方繡著鴛鴦的帕子，輕輕放在碑前。</p><p class="ql-block">“姐姐，”她輕聲道，“他來了。你們……好好團聚?！?lt;/p><p class="ql-block">起身時，她看見天邊有雁南飛，排成人字，向著中原的方向。</p><p class="ql-block">她望著雁陣，看了很久，轉(zhuǎn)身離去時，背挺得筆直，像一株經(jīng)霜的樹。</p><p class="ql-block">風(fēng)過草原，草浪起伏，如嘆息，如低語，如這人間無數(shù)說不清、道不盡、還不完的——</p><p class="ql-block">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