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昵稱: 護(hù)花使者</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美篇號:51304056</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照片: 護(hù)花使者</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晨霧尚未散盡的時候,我走進(jìn)了這條水道。水是沉沉的綠,不是那種鮮亮的、招搖的綠,倒像一塊年代久遠(yuǎn)的、吸飽了時光的墨玉,溫潤地躺在白墻黑瓦的臂彎里。烏篷船無聲地滑過去,船尾拖出一條長長的、綢緞般的皺褶,將那墨玉般的平靜,揉成一片細(xì)碎的、粼粼的光。兩岸的人家,木門一扇扇虛掩著,門板上的漆駁落了,露出木頭本色的肌理,像是老人手背上淡青的筋脈??諝饫镉泄沙睗櫇櫟?、微涼的氣味,是水汽,是青苔,還有一種更微妙的、幾乎要被忽略的——像是從哪家深院里飄出的、舊書冊在梅雨天后微微發(fā)霉的、清冽而微酸的氣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便是紹興了。腳步落在被歲月磨得溫潤的青石板上,聲響是悶悶的,仿佛怕驚擾了誰的清夢。水道窄窄的,人家密密的,總讓人疑心,在某一扇花格窗的后面,迅哥兒是否正用他那支冷峻而又溫情的筆,描摹著故鄉(xiāng)的輪廓。這里的“小橋流水人家”,確是與別處不同的。江南的古鎮(zhèn),大抵是柔軟的,是“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的詩意。而這里,許是因了那若有若無的“霉”味,許是因了空氣里看不見的、沉淀著的那些堅硬的名字——王羲之、陸游、秋瑾——連那柔波與細(xì)雨,似乎都帶上了一股子韌勁,一種沉靜內(nèi)里的風(fēng)骨。那水邊的烏桕樹,葉子紅得也不甚張揚,是暗暗的銹紅色,如同淬過火的鐵,在潮濕里靜默地生著光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走得有些餓了,那獨特的氣味便尋到了它的源頭。轉(zhuǎn)過一個巷角,一股強烈而霸道的氣息,熱騰騰地?fù)涿娑鴣?。它不好聞,甚至有些粗野,像是什么東西在時間里倔強地腐敗下去,卻又在腐敗的盡頭,奇跡般地開出了一朵濃艷的、關(guān)于食欲的花。是一個小小的攤子,支在八字橋的橋堍。守攤的是一位阿婆,藍(lán)布衫子,身子清瘦,坐在一張小竹椅上,面前一口油鍋,正微微地翻著金黃的浪。那讓外人掩鼻的“臭”源,便是浸在鹵汁里的一塊塊豆腐干,顏色是灰白的,質(zhì)地看起來卻緊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來一客?”阿婆抬起頭,臉上皺紋舒展,眼神是淡的,并不熱切招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點點頭。她便用一雙長長的竹筷,從深褐色的鹵汁里夾起幾方,那豆腐干滴著汁水,落入滾油里,“滋啦”一聲,像是嘆息,又像是歡叫。奇異的香氣(或者說“臭氣”)被熱油一激,愈發(fā)濃烈地爆炸開來,蠻橫地占領(lǐng)了周遭所有的空氣。不消片刻,豆腐干便穿上了金黃酥脆的鎧甲,被撈起,擱在鐵絲架上瀝油。阿婆又取過一個白瓷碟,用剪刀將那金黃的盔甲剪開幾道口子,淋上深紅的辣醬,再撒一小撮碧綠的香菜末子,這才遞過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接過,還有些燙手。顧不得許多,咬下一口。先是牙齒突破那層焦脆外殼時輕微的“咔嚓”聲,緊接著,滾燙、綿軟、異香滿溢的豆腐心便涌了出來。那味道是復(fù)雜的,鹵汁長久的浸潤,賦予它一種近乎“胺”類的、沉郁的鮮,而辣醬的刺激與香菜的清氣,恰到好處地平衡了那沉郁,將它引向一種酣暢淋漓的、屬于市井的痛快。我站在橋頭,就著眼前緩緩流淌的綠水與對岸晾曬著的藍(lán)印花布,三兩口便將一碟吃盡了,額角竟微微沁出汗來。阿婆看著,嘴角似乎有極淡的一絲笑紋蕩開,像石子投入這古井般的生活里,那一點點幾乎看不見的漣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大概是我吃過的最好的臭干。它的好,不全在滋味,更在此時,此地,此景。是這千年水城的煙火氣,將那種原本“不登大雅”的氣味,包容、轉(zhuǎn)化、點石成金,成了扎在生活土壤里,一株帶刺卻生命力頑強的植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吃罷,信步走上八字橋。這橋也奇,平平常常地架著,不雕欄,不玉砌,只是盡責(zé)地連接著兩岸的人家與生計。站在橋心望去,水道在此分岔,人家的屋脊高低錯落,黑瓦上生著茸茸的瓦松。午后稀薄的陽光,終于費力地?fù)荛_云層,斜斜地照下來,將一半的屋宇、一半的流水,染成一種慵懶的淡金色。而另一半,還沉在黛青的影子里。幾個老人,就坐在自家門前的石階上,有的在慢悠悠地揀著菜,有的只是袖著手,望著河水發(fā)呆。他們的身影,靜默得如同河岸邊的石埠頭,日復(fù)一日地被水浸著,顏色愈來愈深,與這古鎮(zhèn)漸漸長成了一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橋那頭,傳來極輕微的“沙沙”聲。循聲望去,是一位更老的老先生,在一間臨水的、光線晦暗的老屋里。屋子門口懸著塊小木匾,字跡已模糊。他正埋首于一張巨大的木案,手握一把锃亮的鐵刀,在做什么細(xì)致的活計。我悄悄走近些,才看清,他是在刻東西。不是印石,是比印石大得多的木板。刀鋒過處,木屑如雪花般簌簌落下,那“沙沙”聲,竟與烏篷船槳撥水的聲音有著奇異的和諧。他刻得極慢,極專注,仿佛周遭流逝的時光,橋下來去的舟楫,都與他無關(guān)。他只是在完成一件與神明對話般的事情。屋里堆著一些刻好的版子,借著門口的光,能看出是些繁復(fù)的花紋,像是杜壇祭祀用的圖樣,古拙而神秘,與現(xiàn)代生活格格不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抬起頭,看見我,手上的動作并未停,只微微點了點頭,目光便又落回手中的木板上。那一刻,我忽然懂得了那彌漫在空氣里的、舊書般的“霉”味,究竟是什么。那并非是真正的腐敗,而是一種過于豐厚的文化,在幽閉的、緩慢的時光里,凝結(jié)成的固態(tài)的芬芳。它由一代代人,用筆墨,用刻刀,用生活,甚至用這臭干的鹵汁,一點一點釀成,沉在這水底,滲進(jìn)這墻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而眼前的老人們,便是這芬芳最后的、沉默的窖藏者。他們守著這些老屋、老橋、老手藝,如同守著最后一盞昏黃的、溫暖的燈。外面的世界,正以駭人的速度推陳出新,光鮮亮麗。而這里,時光仿佛被那沉沉的綠水粘住了,流淌得格外滯重。是幸,還是不幸?我無從判斷。我只是一個偶然的闖入者,被這“霉”香吸引,嘗了一口濃烈的臭干,瞥見了一角即將沉入水底的光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離開時,暮色已開始四合。水道上升起薄薄的、藍(lán)灰色的霧靄,將那白墻黑瓦暈染得如同倪云林的淡墨畫。我又回頭望了一眼八字橋,它靜靜臥在漸濃的暮色與水汽里,橋洞下,一只烏篷船正無聲地滑出,駛向更深的迷茫??諝庵校舾赡前缘赖臍庀⒃缫焉⑷?,只剩下那清冽的、微酸的、舊書般的芬芳,愈來愈濃,仿佛要滲進(jìn)你的衣衫,你的呼吸,讓你也變成這漫長故事里,一個帶著嘆息的、微小的注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