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濁水》第二章：陳書元的迷宮</p><p class="ql-block">一、時間的斷層</p><p class="ql-block">陳書元瘋了。</p><p class="ql-block">或者說，他把自己弄丟了。</p><p class="ql-block">那是白梅走后的第三年，2001年的夏天。城南鎮(zhèn)的蟬鳴像一把鈍鋸，來回拉扯著人的神經(jīng)。陳墨放暑假回來，發(fā)現(xiàn)爺爺已經(jīng)認(rèn)不出他了。</p><p class="ql-block">“你是誰？”陳書元坐在那把掉了漆的藤椅上，手里還捏著半張發(fā)黃的《參考消息》。他的眼睛渾濁，像兩潭被攪動的濁水。</p><p class="ql-block">“我是陳墨，您孫子?！标惸f。</p><p class="ql-block">陳書元愣了許久，忽然咧嘴笑了，露出幾顆殘存的牙齒：“孫子？我兒子才三歲……你要找人去紡織廠找白梅?！?lt;/p><p class="ql-block">那是阿爾茨海默癥的典型癥狀。醫(yī)生說，他的大腦正在經(jīng)歷一場緩慢的海嘯，短期記憶像沙灘上的字跡，被潮水沖刷得一干二凈。他忘了自己吃過早飯沒有，忘了存折放在哪里，甚至忘了白梅已經(jīng)去世多年，總在黃昏時分拄著拐杖去巷口等她下班。</p><p class="ql-block">二、被抹去的與被刻下的</p><p class="ql-block">陳墨開始整理閣樓。</p><p class="ql-block">閣樓里堆滿了陳書元撿回來的廢紙。這成了他唯一能做的事。在那個充滿霉味和灰塵的空間里，陳墨發(fā)現(xiàn)了一個驚人的事實：</p><p class="ql-block">爺爺忘記了生活，卻唯獨(dú)沒有忘記歷史。</p><p class="ql-block">有時候，陳書元會突然站起來，指著窗外的拆遷廢墟，用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背誦：“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中央集權(quán)的封建王朝……”</p><p class="ql-block">他的聲音洪亮，字正腔圓，仿佛又站在了那個早已被拆掉的城南中學(xué)的講臺上。</p><p class="ql-block">他忘了怎么用筷子，卻能準(zhǔn)確無誤地寫出“商鞅變法”的具體年份；</p><p class="ql-block">他認(rèn)不出鏡子里的自己，卻能滔滔不絕地講述“戊戌變法”中譚嗣同的慷慨赴死；</p><p class="ql-block">他甚至?xí)诎胍雇蝗惑@醒，渾身發(fā)抖地對空氣喊：“我不是右派！那篇文章我沒寫完！是李主任拿走的！”</p><p class="ql-block">這種選擇性記憶讓陳墨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就像他的大腦是一間被大火燒毀的圖書館，所有的現(xiàn)代書籍都被付之一炬，唯獨(dú)那幾本關(guān)于“屈辱”和“教訓(xùn)”的史書，因為被藏得太深，或者因為刻得太重，竟然奇跡般地保存了下來。</p><p class="ql-block">三、雨夜的幻覺</p><p class="ql-block">那年秋天，雨季來得格外早。</p><p class="ql-block">連著下了七天的雨。雨的質(zhì)地又變了，變得像膠水一樣粘稠，把整個城南鎮(zhèn)粘在一種昏黃的光暈里。</p><p class="ql-block">那天夜里，陳墨被樓下的響動驚醒。</p><p class="ql-block">他下樓一看，驚得頭皮發(fā)麻。</p><p class="ql-block">陳書元穿著白梅生前給他做的那件藍(lán)布棉襖，正跪在客廳的地板上。他把幾十年來攢下的舊報紙鋪滿了整個地面，像在拼一幅巨大的拼圖。雨水從老舊的瓦縫里滴下來，打濕了報紙上的鉛字。</p><p class="ql-block">“爺爺？您在干什么？”陳墨顫聲問。</p><p class="ql-block">陳書元沒有回頭，他的手指在一個個鉛字上劃過，嘴里念念有詞：“找到了……找到了……名單在這里。”</p><p class="ql-block">他指著一篇關(guān)于“反右運(yùn)動”補(bǔ)遺的文章，那是九十年代末才解禁發(fā)表的史料。他的手指顫抖著，指著末尾一長串模糊的名字。</p><p class="ql-block">“你看，”陳書元突然轉(zhuǎn)過頭，他的眼神在那一瞬間清明得可怕，甚至帶著一種陳墨從未見過的鋒利，“他們都死了……名單上有名字的，都死了。只有我沒死?！?lt;/p><p class="ql-block">他的聲音很低，卻像雷鳴：“活著的人，才有資格記仇?！?lt;/p><p class="ql-block">四、魔幻的倒影</p><p class="ql-block">那一夜，陳墨產(chǎn)生了幻覺。</p><p class="ql-block">或者說，是這棟老房子在下雨天產(chǎn)生的共鳴。</p><p class="ql-block">當(dāng)陳書元的手指劃過那些濕漉漉的鉛字時，陳墨仿佛看見地板上的水漬變成了流動的河水。那條被填平的運(yùn)河，在這閣樓的地板上復(fù)活了。</p><p class="ql-block">河水是倒流的。</p><p class="ql-block">他看見年輕的陳書元戴著高帽，在臺上被人推搡；</p><p class="ql-block">他看見白梅在雨夜里燒掉手抄本，火光映著她決絕的臉；</p><p class="ql-block">他看見無數(shù)張模糊的面孔從水中浮現(xiàn)，那是當(dāng)年的批斗者、告密者、看客……他們的臉在水中扭曲、變形，最后都變成了如今城南鎮(zhèn)的那些大腹便便的老板、干部、拆遷辦主任。</p><p class="ql-block">那些人，都還活著，而且活得挺好。</p><p class="ql-block">而這條倒流的河，正把他們的罪證，一張一張，濕淋淋地攤開在陳書元的面前。</p><p class="ql-block">五、沉默的審判</p><p class="ql-block">第二天，雨停了。</p><p class="ql-block">陳書元又變回了那個糊涂的老人。他坐在藤椅上曬太陽，手里捏著一塊白梅生前愛吃的桂花糕，喃喃自語：“老太婆怎么還不回來？她是不是迷路了？”</p><p class="ql-block">陳墨看著他，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p><p class="ql-block">他走過去，幫爺爺擦去嘴角的糕屑。陳書元抬起頭，對他笑了笑，那笑容像個孩子一樣天真。</p><p class="ql-block">“小墨啊，”他說，“幫我把那塊銅懷表找出來?！?lt;/p><p class="ql-block">陳墨從抽屜深處找出那塊修好又壞、壞了又修的銅懷表。</p><p class="ql-block">陳書元接過去，緊緊攥在手心，像是攥著最后的武器。他看著窗外拆遷后騰出的空地，那里即將建起一座新的娛樂城。</p><p class="ql-block">“他們以為我忘了，”陳書元輕聲說，聲音里帶著一絲狡黠，“他們都以為我瘋了。好啊，讓他們這么以為吧?！?lt;/p><p class="ql-block">他閉上眼，不再說話。</p><p class="ql-block">陽光照在他滿頭的白發(fā)上，像落了一層霜。</p><p class="ql-block">陳墨站在一旁，突然明白了白梅臨終前那句話的含義。</p><p class="ql-block">復(fù)仇不是血濺五步。</p><p class="ql-block">復(fù)仇是，當(dāng)你已經(jīng)把一個人踩在腳下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他雖然彎了腰，卻把你的罪孽記得一清二楚。</p><p class="ql-block">復(fù)仇是，我變成了一個你眼中的傻子，卻在心里給你建了一座只有我能看見的墳?zāi)埂?l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