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濁水》第一章：白梅的雨夜</p><p class="ql-block">一、雨的質(zhì)地</p><p class="ql-block">那年的雨，是粘稠的。</p><p class="ql-block">不是江南常見的細(xì)密如針腳的雨，也不是春日里潤物無聲的煙雨。那是1958年的冬天，城南鎮(zhèn)的運(yùn)河第一次結(jié)冰，冰面裂開時(shí)，流出的水是渾的，像被攪動的泥漿。而那夜的雨，就落在冰面上，發(fā)出“噗噗”的悶響，仿佛不是從天而降，而是從地底滲出的。</p><p class="ql-block">白梅站在國營紡織廠后門的屋檐下，雙手緊緊攥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棉襖。雨絲斜斜地打在她臉上，涼得刺骨。她望著巷口那盞忽明忽暗的煤油燈，燈影里，一個身影正緩緩走來——是陳書元。他低著頭，肩上扛著一捆廢紙，像一頭被壓彎了脊梁的牛。</p><p class="ql-block">“回來了？”白梅迎上去，聲音輕得幾乎被雨聲吞沒。</p><p class="ql-block">陳書元沒說話，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的臉在昏黃的光下顯得格外瘦削，眼窩深陷，嘴唇干裂。他把廢紙扔進(jìn)屋角的竹筐，那里面已經(jīng)堆滿了從各處撿來的舊報(bào)紙、破書頁、學(xué)生丟棄的練習(xí)本。他蹲下身，用凍得發(fā)紫的手指翻動那些紙張，像在翻動某種圣物。</p><p class="ql-block">“又去翻煤場的垃圾堆了？”白梅問，語氣里沒有責(zé)備，只有一種深深的疲憊。</p><p class="ql-block">“《人民日報(bào)》……今天有登……關(guān)于右派分子的最新政策。”他喃喃道，聲音沙啞，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p><p class="ql-block">白梅沒再說話。她知道，他不是在看政策，他是在找自己名字是否還在名單上。他已經(jīng)被劃為右派三年了，從中學(xué)歷史教師變成煤場記賬員，工資減半，住房被收，連買米都要憑票?？伤€是每天撿報(bào)紙，讀報(bào)紙，仿佛只要他還記得那些字，他就還是那個站在講臺上、背著手講“貞觀之治”的陳老師。</p><p class="ql-block">二、記憶的倒流</p><p class="ql-block">那天夜里，運(yùn)河倒流了。</p><p class="ql-block">白梅后來跟人說，她親眼看見的。半夜，她被一陣奇異的水聲驚醒，推開木窗，看見河面泛著幽藍(lán)的光，河水不是往下流，而是往上走，逆著地心引力，緩緩地、無聲地向西爬行。河底的淤泥翻起，浮出一些模糊的影子——有穿長衫的男人，有扎辮子的女人，還有一個孩子，手里攥著半塊燒餅。</p><p class="ql-block">她揉了揉眼，再看時(shí)，一切如常。</p><p class="ql-block">可她知道，那不是夢。因?yàn)榈诙烨宄浚诤舆叺氖A上，撿到了一塊銹跡斑斑的銅懷表，表蓋上刻著“陳書元”三個小字——那是他三年前被抄家時(shí)丟失的唯一遺物。</p><p class="ql-block">她把表攥在手心，站在晨霧里，忽然明白：這世道，已經(jīng)容不下干凈的東西了。</p><p class="ql-block">三、沉默的復(fù)仇</p><p class="ql-block">1966年夏天，紅衛(wèi)兵沖進(jìn)紡織廠，要批斗“隱藏的反革命分子”。他們翻出陳書元在1957年寫的那篇《關(guān)于歷史唯物主義的幾點(diǎn)商榷》，說他是“資產(chǎn)階級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的余孽”。他被按在臺上，戴高帽，掛黑牌，臉上被潑了墨汁。</p><p class="ql-block">白梅站在人群里，沒哭，也沒喊。她只是靜靜地看著，像一尊石像。</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她煮了一鍋粥，端到丈夫面前。陳書元低著頭，手抖得拿不住勺子。粥灑在桌上，像一灘濁水。</p><p class="ql-block">“他們……為什么要這樣對我？”他終于開口，聲音像被砂紙磨過。</p><p class="ql-block">白梅沒答。她起身，從柜子里拿出那塊銅懷表，輕輕放在他手心。</p><p class="ql-block">“你還記得嗎？”她問，“我們結(jié)婚那天，你說，歷史不會冤枉一個好人?！?lt;/p><p class="ql-block">陳書元抬頭看她，眼里有淚光，但沒落下來。</p><p class="ql-block">白梅轉(zhuǎn)身走出屋子，走進(jìn)雨里。那天又下雨了，雨絲細(xì)密，像無數(shù)根銀針，扎在皮膚上，不疼，卻讓人發(fā)麻。</p><p class="ql-block">她走到河邊，把那本《商榷》的手抄本燒了。火苗在雨中掙扎，像一只垂死的鳥。她看著火滅，看著紙灰被雨水沖進(jìn)河里，隨波逐流。</p><p class="ql-block">她沒說一句話，但那一刻，她決定了復(fù)仇。</p><p class="ql-block">不是用刀，不是用血，而是用活著。</p><p class="ql-block">她要讓他活著，活得比那些整他的人更久，活得比這個世道更久。</p><p class="ql-block">她要讓他的記憶，像河底的石頭，被時(shí)間沖刷得越來越亮。</p><p class="ql-block">四、阿爾茨海默癥與未被抹去的恨</p><p class="ql-block">1998年春，白梅病重。</p><p class="ql-block">她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窗外，城南鎮(zhèn)的運(yùn)河正在被填平，推土機(jī)轟鳴著，把幾十年的淤泥和記憶一起埋進(jìn)地底。新的商品房地基已經(jīng)打下，廣告牌上寫著：“水岸華庭，詩意棲居”。</p><p class="ql-block">陳書元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他早已退休，頭發(fā)全白，背也駝了。阿爾茨海默癥讓他記不清昨天的事，卻總能清晰地背出《史記》的段落，或是某年某月某日報(bào)紙的頭條。</p><p class="ql-block">“白梅……”他忽然開口，聲音很輕，“我好像……忘了你長什么樣子?！?lt;/p><p class="ql-block">白梅笑了，眼角有淚滑下。</p><p class="ql-block">“沒關(guān)系?！彼p聲說，“只要你還記得，他們是怎么對你的……就夠了?！?lt;/p><p class="ql-block">她抬起手，指向窗外那片被填平的河床：“等我走了，你把我的骨灰，撒在運(yùn)河底。那里……有我們說過的話，有你丟過的表，有我燒過的書……”</p><p class="ql-block">“我要在那里，等他們一個個都倒下去?！?lt;/p><p class="ql-block">她說這話時(shí)，聲音很輕，像雨落進(jìn)水里，沒有回響。</p><p class="ql-block">可陳書元聽懂了。</p><p class="ql-block">他點(diǎn)點(diǎn)頭，把她的手攥得更緊。</p><p class="ql-block">五、雨停了</p><p class="ql-block">白梅死于1998年4月17日，清明剛過。</p><p class="ql-block">那天，雨停了。陽光難得地照在城南鎮(zhèn)的青石巷上，石板泛著濕漉漉的光，像一條條淚痕。</p><p class="ql-block">陳書元獨(dú)自走到河邊，把她的骨灰撒進(jìn)新挖的排水渠。風(fēng)起時(shí)，他仿佛看見河面又開始倒流，浮現(xiàn)出1958年的那個雨夜，白梅站在屋檐下等他回家，手里攥著那件藍(lán)布棉襖。</p><p class="ql-block">他蹲下身，從泥里挖出一塊銹跡斑斑的鐵片——是當(dāng)年批斗會用過的喇叭碎片。</p><p class="ql-block">他把它放進(jìn)衣袋，轉(zhuǎn)身走回巷子。</p><p class="ql-block">陽光照在他身上，影子拉得很長，像一把插在地上的刀。</p><p class="ql-block">他知道，復(fù)仇不是殺死誰。</p><p class="ql-block">復(fù)仇是活著，是記住，是在濁水中，守住那一寸未被淹沒的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