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的母親,一個字也不識得。她的一生,沒有寫過自己的名字,未曾讀過一紙書信。她全部的智慧與深情,都寫在了那被歲月犁出溝壑的手掌上,化在了那默然凝視我們的眼眸里,融在了那如山巒般沉靜而堅(jiān)韌的脊梁中。她是一部無字的書,我們兄弟姐妹六人,用一生的時光去閱讀,卻仍覺讀不完字里行間那浩瀚的恩情。</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是那部“無字書”的最后一頁,一個在饑荒年月中秋夜降臨的嬰孩。母親的乳汁,是我在那個清冷世界里嘗到的第一口溫?zé)崤c豐足。那甘泉般的滋養(yǎng),竟奇跡般地流淌了五六個春秋,直至我懵懂地站在小學(xué)的門檻前。在外玩耍歸來的黃昏,我仍會習(xí)慣性地偎在母親膝前,那是一種超越了饑渴的依戀,是幼獸對溫暖巢穴最后的、全然的信賴。母親從未強(qiáng)行將我推開,她只是用那雙粗糙的手,一遍遍撫過我汗?jié)竦念~頭,將那延續(xù)得異常長久的哺育時光,靜靜地納入了她無邊疼愛的疆域。這后來成了鄰里的笑談,但于她,這或許只是對一個注定要最晚離開她羽翼的老幺,所能給予的、最后的縱容。</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2px;">她的世界沒有文字,她的道理都鐫刻在行動的山路上。大約十歲那年,兇險的疔瘡在我鼻唇間肆虐,疼痛如烙鐵。母親沒有言語,只用一根布帶將我縛在背上,竹籃里裝上攢下的雞蛋,便踏進(jìn)了晨霧籠罩的群山。去那個叫什么“沖”的地方尋土郎中,十里崎嶇的山間小路,她背著我,高一腳低一腳,仿佛負(fù)著一座小小的、疼痛的峰巒。她的喘息聲混著林間的鳥鳴,汗水浸透了她的粗布衣衫,貼在瘦削的背上,那溫?zé)岜阃高^薄薄的夏衣,傳遞到我因發(fā)燒而發(fā)冷的身上。往返二十余里,她背去的不僅是雞蛋,更是一個母親全部的希望;她背回的不僅是草藥,更是一個孩子安然無恙的明天。那一路的顛簸,是我識得的、最沉重的筆畫,寫滿了無聲的焦急與不惜一切。</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2px;">她不通文墨,卻深明“知識”是兒女走出山溝的唯一路徑。一九七六年,我十六歲,要去衡山念高中。學(xué)校收米抵學(xué)費(fèi)。那是一個趕集的早晨,大約四五點(diǎn)鐘的樣子,天墨黑如硯。她與我各挑起六七十斤的擔(dān)子,她的或許更沉。跟隨鄰人螢火般的微光,在山道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山路嶙峋,文家乙、石門嶺、茅沖、黃茅騎……地名是山路冷硬的關(guān)節(jié)。行至黃茅騎山巔,暴雨毫無征兆地傾覆下來,天地間只剩下嘈雜的白線。無處可躲,母親迅速脫下自己的外衣,毫不猶豫地蓋在米袋上。茶樹的陰影單薄,我們只能冒雨前行。到了學(xué)校,我們的米袋只是微潮,而母親全身早已濕透,花白的頭發(fā)緊貼著臉頰,雨水順著深深的皺紋淌成溪流。食堂的老先生收下了那些濕漉漉的米,嘆息了一聲。母親只是靦腆地笑了笑,擰了擰衣角的水,便催促我快些去安頓。那年,她已五十過半。她用自己的肩膀,為我挑起的何止是六七十斤稻米,那是通往山外世界的沉重基石,而她甘愿做那最沉默的奠基人。</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2px;">母親的愛,是一種寂靜的、無需回響的付出。后來,我讀書,工作,離那片山地越來越遠(yuǎn)。偶爾捎回些東西與錢帛,她總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用,原封不動地收在柜子最深處,仿佛那是來自遠(yuǎn)方的勛章,看一眼,便能慰藉所有漫長的等待與牽掛。我們總以為來日方長,以為那座沉默的山巒會永遠(yuǎn)在那里,等我們功成,等我們身退。</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2px;">然而,山巒也有沉寂的時刻。我們終究沒來得及,讓她好好享享清福。她靜靜地走了,如同秋葉歸于泥土,沒有驚動一片云彩。她帶走了她一生的勞碌與風(fēng)霜,留下了我們無盡的悵惘與追念。</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2px;">如今,我終于明白,母親哪里是不識字。她將所有的文字,都化成了乳汁,化成了汗水,化成了雨中護(hù)住米袋的那件衣衫,化成了凝望我們背影時那混合著驕傲與不舍的渾濁目光。她寫下了一部最厚的書,封面是佝僂的背影,內(nèi)頁是綿延的群山,序言是中秋的明月,跋語是無聲的離別。這部無字之書,以愛為墨,以命為紙,以一生的光陰工筆寫就。我們終其一生,都走在識讀她的路上。而她的偉大,早已無需任何言辭的加冕,它本身,就是一座無字的豐碑,屹立在我們生命的原野上,風(fēng)雨不朽,歲月長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2025.12.7夜</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