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1、《長安夜行錄》<br> 中國古典小說讀書筆記（1381）·《長安夜行錄》 <br> 題解：《長安夜行錄》，明代文言傳奇小說，李昌祺撰。出自《剪燈余話》卷二。<br> 李昌祺生平事跡參見《中國古典小說讀書筆記（1371）·<剪燈余話>》。<br> 《長安夜行錄》原文：<br> 洪武初，湯公銘之與文公原吉，俱以老成練達(dá)，學(xué)問淵源，政事文章，推重當(dāng)代。未幾而秦邸之國。湯公拜右輔，文公拜左輔，隨從以行。時天下太平，人物繁庶，關(guān)中又漢、唐故都，遺跡俱在。二公導(dǎo)翊之暇，惟從容于詩酒中，臨眺于山川，訪古尋幽，未嘗相舍。一日，文公謂湯公曰：“漢代諸陵，盡在于此。吾徒幸無案牘之勞，且有休退之日，登高能賦，此其時乎？”府僚洛陽巫馬期仁對曰：“長陵、安陵、陽陵、平陵，皆在渭北咸陽原上，高十二丈，百二十七步。惟茂陵在興平縣東北十七里，高十四丈，百四十步，其形方正，狀類覆斗。陵東為衛(wèi)將軍青墓。又稍東為霍去病墓，所謂象祁連山者。西北，為公孫弘墓。西一里為李夫人墓。山川雄秀，與他處異。公若欲游，宜先于是。且興平去此十八里，一日可到?！倍恢?。翌日遂往，期仁從焉，時九月二十日也。暨歸，至半途，期仁馬乏，追公不及。因緩轡徐行，不覺暝矣。<br>路遙天黑，將近二更，禽鳥飛鳴，狐兔充斥。心甚恐，且畏且行。俄而望中隱隱有火光，意謂人家不遠(yuǎn)。策馬以進，至則果民舍也。雙戶洞開，燈猶未滅。期仁下馬，拴于庭樹之上。入坐客次，良久寂然，不敢叩門。惟屢謦咳，使其家知之。少頃，蒼頭自便戶出，問客何來。期仁以實告，蒼頭唯唯而去。未幾，主人出，乃一少年，韋布翛然，狀貌溫粹。揖客與語，言辭簡當(dāng)，問勞而已。茶罷，延入中堂，規(guī)制幽雅可愛，花卉芬芳，幾席雅潔。坐定，少年呼其妻出拜。視之，國色也，年二十余，靚妝常服，不屑朱鉛，往來于香煙燭影中，綽約若仙姝神女。期仁私念彼尋常人，而妻美若此，必怪也。亦不敢問。<br> 逡巡，設(shè)酒饌，杯豆羅列，雖不甚豐腆，而奇美精致，迨非人間飲食。少年相勸，意甚殷勤。酒半，夫妻俱起拜曰：“公貴人，前程遠(yuǎn)大。某有少懇，欲托公以白于世?！逼谌试唬骸白臃驄D為誰？所懇者何事？”少年曰：“公無恐，當(dāng)以誠告。某唐人，處此已七百余年，未嘗有至此者。今公臨降，殆天意歟？某白于世，必矣?！逼谌试唬骸霸缸渎勚！鄙倌晷唪龅突?，欲說復(fù)止。其妻曰：“何害！我則言之。妾夫開元間長安鬻餅師也，讓皇帝為寧王時，建第興慶坊，吾家適近王邸。妾夫故儒者，知有安、史之禍，隱于餅以自晦。妾亦躬操井臼，滌器當(dāng)壚，不敢以為恥也。王過，見而悅之，妾夫不能庇其伉儷，遂為所奪。從入邸中，妾即以死自誓，終日不食，竟日不言。王使人開諭百端，莫之顧也。一夕，召妾，托以程姬之疾，獲免。如此者月余，王無奈何，叱遣歸家。當(dāng)時史官既失妾夫婦姓名，不復(fù)登載，惟《本事集》云：‘唐寧王宅畔，有賣餅者妻美，王取之經(jīng)歲，問曰：頗憶餅師否？召之使見，淚下如雨，王憫而還之?！獠恢胪鯇m中，首尾只一月，而謂經(jīng)歲；妾求死而得出，而謂召之使見；王實未嘗問妾，亦未嘗召妾夫至也；厚誣若此，何以堪之？而世之騷人墨客有賦《餅師婦吟》詠妾事者，亦皆逞其才思，過于形容，至有句云：‘當(dāng)時夫婿輕一諾，金屋茆檐兩迢遞?！瘑韬簦』厮紶枙r，事出迫奪，薰天之勢，妾夫尚敢喘息耶？今以輕一諾為妾夫罪，豈不冤哉？所謂有懇托公者，此也?！逼谌试唬骸叭魻柺亓x，實為可嘉。正須直筆，以勵風(fēng)俗，而使之昧昧無聞，安得不飲恨于九原，抱痛于百世哉？期仁不敏，濫以文辭稱，當(dāng)為子表而出之。但恐相傳已久，膠于見聞，一旦厘正，不免人疑。愿得子姓字，以補史氏之缺，可乎？”少年愀然不樂，曰：“若顯余姓名人間，則負(fù)愧愈無盡矣，非所愿也。”期仁曰：“然則如之何？”少年曰：“乞以前所云者，辯正足矣?！?lt;br> 期仁復(fù)問曰：“史稱寧王，明炳機先，固讓儲副，號稱宗英，乃亦為是不道耶？”少年曰：“此是其常態(tài)，尚足怪乎？然在當(dāng)時諸王中，最為讀書好學(xué)。雖其負(fù)恃恩寵，昧于自見；然見余拙婦以禮自持，終不忍犯。其他宗室所為，猶不足道。若岐王進膳，不設(shè)幾案，令諸妓各捧一器，品嘗之。申王遇冷不向火，置兩手于妓懷中，須臾間易數(shù)人。薛王則刻木為美人，衣之青衣。夜宴則設(shè)以執(zhí)燭，女樂紛紜，歌舞雜遝。其燭又特異，客欲作狂，輒暗如漆，事畢復(fù)明，不知其何術(shù)也？如此之類，難以悉舉，無非窮極奢淫，滅棄禮法。設(shè)若墮其手中，寧復(fù)得出？則王之賢又不可不知也?！?lt;br>酒罷，夫婦各贈一詩。其夫詩云：（略）<br> 期仁玩之再四，收拾囊中。少年即命蒼頭導(dǎo)客東廳就榻。<br>斯須，遠(yuǎn)寺鐘敲，近村雞唱，曙色熹微，晨光晻靄。開目視之，但見身沾露以猶濕，馬龁草而未休。四顧闃然，咸無所睹。乃以詩呈二公，皆加賞異，以為真得唐體。命刻之郡東，以永其傳。期仁果以文學(xué)升至翰苑，八十九而終，遂符遠(yuǎn)大之說。湯公后守吉安，屢為人道其詳如此云。<br> 鑒賞：《長安夜行錄》以明初（洪武初年）為背景，敘述明太祖次子朱橫受封為秦王，就藩西安，有一位洛陽人名叫巫馬期仁，是奉派為秦王佐臣的湯、文二公的幕僚。一日期仁陪伴二公尋訪西安近郊興平縣的茂陵，夜歸獨行，求宿于一人家，不料主人竟非此世之人，而是七百年前唐開元年間的嵩餅師夫婦。夫婦二人向期仁追述當(dāng)日寧王（玄宗兄李憲）強奪簧餅婦入邸，婦以死自誓，寧王憫而釋之的往事。鬻餅師夫婦認(rèn)為《本事詩》一書記此事，以及后人所發(fā)的吟詠，都有謬誤之處，逐各賦一詩，求期仁為之流傳，使真情白于后世。次日天曙，期仁"但見身沾露以猶濕，馬屹草而未休，四顧闃然，咸無所睹。<br> 該篇融合了明初政治與唐代歷史的鬼小說。明初的巫馬期仁身居歷史名都，竟然碰見開元年間的鬼，這是怎么回事呢？朱元璋的次子封秦王就藩，被派去輔佐他的湯銘之、文原吉二人，在小說中被推重為“老成練達(dá)，學(xué)問淵博", 但是到了藩國，遠(yuǎn)離政治中心，便只能閑散度日。西安的印象從小說一開始便頗為曖昧，雖然小說稱當(dāng)時"天下太平，人物繁庶", 但西安的意義并不在其繁庶，而是"漢唐故都，遺跡俱在"，所以湯、文二公的活動脫不了"訪古尋幽"，遍訪諸陵。換句話說，對明初的李禎來說，西安的意義乃在過去，不在當(dāng)下，正如今日游人來到西安，必到帝王陵寢一游一般，故事中宦居西安的大小官員也安排類似的旅游行程。采自另一個古都洛陽的期仁，負(fù)責(zé)籌劃這次旅游，然而他顯然是個不合格的導(dǎo)游。明明設(shè)計的是一個一日往返的行程，結(jié)果本應(yīng)由他帶領(lǐng)的游客早已驅(qū)馬回到出發(fā)地，他自己卻落后迷路，以致被迫"夜行長安"。<br> 當(dāng)然，"行"這個字眼，正如所有的旅行，本來就暗示了危險不安，更何況他所馳騁的不是"長安大道，而是"禽鳥飛鳴，狐免充斥"，令人畏懼的未知旅程。期仁所遇的鬼魂生活在唐代開元年間的長安盛世，他們所述說的故事是李氏諸王荒佚的行徑，這故事中的故事與小說歷史背景的明初政治與社會風(fēng)氣大不相同。期仁對鬻餅師夫婦提出疑問：寧王李憲身為長子，卻讓出太子之位，號稱唐代宗室之英杰，何以竟然也有強搶民女的無道之事？鬻餅師的回答是，這類荒淫之事根本是長安宗室的常態(tài)，不足為怪，其他諸王的行為其實更為夸張。他如此追述：若岐王進膳，不設(shè)幾案，令諸妓各捧一器，品嘗之。申王遇冷不向火，置兩手于妙妓懷中，須臾間易數(shù)人。薛王則刻木為美人，衣之青衣，夜宴則設(shè)以執(zhí)燭，女樂紛紜，歌舞雜逐，其燭又特異，客欲作狂，輒暗如漆，事畢復(fù)明，不知其何術(shù)也。如此之類，難以悉舉，無非窮極奢淫，滅棄禮法。"明初的作者呈現(xiàn)開元間鬻餅師的回憶，可作雙重解讀，一方面，我們可以讀作對唐代長安糜爛風(fēng)俗的批評，反過來說，便是對明初簡素社會風(fēng)氣的肯定。然而，讀者不可忘記期仁以及他的服務(wù)對象湯、文二公，甚至受封秦王的朱梗，在小說中對西安的態(tài)度都是不明確的。他們遠(yuǎn)離當(dāng)今的政治中心，無所事事，閑散度日，等待離開的一天。那么，鬻餅師故事中窮極奢淫的長安，何嘗不使明初的當(dāng)?shù)刂T臣暗地里心向往之？不過，不論是批評或向往，漢唐長安正有如鬻餅婦的"國色"，其絕世艷冶，反適足以證明這是過眼京華，早已成鬼物?；氐焦适轮黧w部分，期仁遇見鬻餅師夫婦時，身在由茂陵回程路上的荒地，而不是長安城內(nèi)。那么為什么小說題名為《長安夜行錄》呢？當(dāng)然我們可以解釋這里指的是長安周邊。不過，鬼魂在開元年間所居之地可是長安城內(nèi)，寧王宅邊。因此，所謂長安夜行，或許應(yīng)該這么解釋：開元的長安盛景只能在冥暗之中，荒野之上，透過一席"鬼語"，才能重現(xiàn)于明初之世。<br> 我們或許也不妨考慮，小說中，令開元鬼魂忿懣七百年的《本事詩》，到底如何記載賣餅妻一事？查《本事詩·情感第一》所記，賣餅妻故事正是王維名作《息夫人》一詩背后的緣起：<br> 寧王曼貴盛，寵妓數(shù)十人，皆絕藝上色。宅左有賣餅者妻，纖白明媚，王一見注目，厚遺其夫取之，寵惜逾等。環(huán)歲，因問之："汝復(fù)憶餅師否？"默然不對。王召餅師使見之，其妻注視，雙淚垂頰，若不勝情。時王客座十余人，皆當(dāng)時文士，無不凄異。王命賦詩，王右丞維詩先成："莫以今時寵，寧忘昔日恩。著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lt;br> 后人敷衍，寧王因此放賣餅妻還家。在《長安夜行錄》中，鬻餅師夫婦所怨恨者，即在于《本事詩》記載賣餅人收了寧王財物，賣餅妻在寧王宅中寵冠眾姬，而且侍寧王經(jīng)年之久。依小說中的鬼魂自述，寧王是強搶籌餅妻，鬻餅妻更以死自誓，堅不肯從，豈有受寵經(jīng)年之情事？顯然，唐代的《本事詩》記載這個故事，強調(diào)的是"情感 ，而明代的《剪燈余話》重寫，講究的則是堅貞——清白不容一絲玷辱，否則做鬼也難安息！唐代鬼魂交付明人期仁的任務(wù)，便是給世人提供故事的正確版本，以正視聽，以安貞魂。這個詮釋邏輯的轉(zhuǎn)變，見證明初社會精神樣貌的特質(zhì)，也暗示李禎這位明初作者對奢靡的唐代長安的處理——雖然曾經(jīng)華麗萬方，炫人耳目，在這個新時代則已成為一個必須鎮(zhèn)壓的精魅記憶。<br> 若《長安夜行錄》的寓意可以如此解讀，那么我們不禁隨之要問："西安"在明清小說的光天化日里還有位置嗎？歷史上西安輝煌的日子，當(dāng)然是宋代以前，作為千年國都的長安時期。經(jīng)過戰(zhàn)亂，又喪失國都地位以后的長安，一度相當(dāng)?shù)虮?，這番景象曾讓許多身歷時代變遷的詩人感慨系之，發(fā)為吟詠。此后，全國的政治、經(jīng)濟與文化中心逐漸東移南遷。宋代以后乃至明清，西安的規(guī)模已較長安時期遠(yuǎn)為縮小，雖仍是西北重鎮(zhèn)，但風(fēng)華絲毫難與長安時期相比。《長安夜行錄》投射的就是這種狀況。進入二十世紀(jì)以后，論及西安，總以宋代以前為重，除了西北地理學(xué)的風(fēng)潮以外，宋代以后的情況就更少受到討論了。<br> 詩評：秦王幕僚馬期仁，陪伴二公訪茂陵。<div> 夜歸獨行宿民家，主人竟是唐朝人。<br> 開元鬻餅師夫婦，距今已經(jīng)七百年。</div><div> 追述當(dāng)日寧王事，強奪鬻餅婦入邸。<br> 餅婦以死自誓節(jié)，寧王憫而釋歸之。</div><div> 夫婦認(rèn)為《本事詩》，記事吟詠都謬誤。<br> 請求期仁為流傳，使真情白于后世。</div><div> 堅貞青白不容辱，否則做鬼也難安息。<br> 2025年12月8日記<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