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雪落時,我總喜歡攤開掌心,去迎接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片,兩片,輕盈得幾乎沒有重量,卻帶著整個天空的寒意,棲在微熱的掌紋里。它并不立刻融化,而是靜靜地臥著,邊緣漸漸模糊成一小圈濕潤的水痕,中心仍是精致的六角星芒——像一句懸置在時間門坎上的、欲言又止的誓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這北國的雪,年年赴約,于我,卻總?cè)绯醴??;蛟S是因為,我的魂魄里,還沁著江南煙雨的底色。南方的雨,是綿長的敘事,絲絲縷縷,將天地織成一片青灰的惆悵。它徑直落下,匯入溪流,漫過石階,從不遲疑。而雪,是雨的另一種形態(tài),一種更矜持、更踟躕的抒情。它在空中旋舞,久久不肯委地,最終落于掌心,也只肯以最緩慢的速度,交付自己。這像極了我自己的情感——不必傾盆,只求一個被捧住的瞬間;不求奔流入海,甘愿為掌間一灣將干未干的、小小的河。</p> <p class="ql-block"> 掌心是熱的,雪是冷的。這冷暖交鋒之處,便是輪回的刻度。我常想,掌中這片微涼,是否也曾在某個濕潤的春夜,打濕過故園的黛瓦?又或許,它曾是蘇州河上的一縷水汽,被季風挾卷千里,飄過洋海,在遙遠北國的寒氣中,凝成這潔凈的模樣,只為在我掌心,尋回一絲前世的暖意?每一場雪落,都像一場浩大的遷徙奔赴與皈依,將紛揚的過往,簡凈地歸還于大地。而我攤開的掌心,便是它旅途一個小小的、虔誠的驛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它懸在那里,將落未落,這一瞬的平衡,美得令人心顫。太快融化,便成了庸常的水滴;久久不化,又恐它凍傷了肌膚。怕我握得太緊,指縫間的溫度會驚走這份晶瑩;又怕我稍有松懈,它便隨風逸去,再無蹤跡。這忐忑,何其熟悉,仿佛一生中我曾經(jīng)擁有過的那些最珍貴的情意,總是這般懸于時光的刃上,是未定的因果,是未干的淚痕,是心中翻涌了萬語千言、最終只化作一聲輕嘆的沉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終于,那點微涼徹底化開了,滲入蜿蜒的掌紋,成了一道稍縱即逝的溪流。掌心空了,只留下一片清濕的涼意,證明它曾真實地停留過。我合攏手掌,仿佛合攏了一個小小的、輪回的宇宙。沒有悲傷,只有一種澄澈的了然。</p> <p class="ql-block"> 雪還在落,無聲地覆蓋著屋脊、樹梢與遠山。世界被簡化成黑白的水墨,喧囂歸于岑寂。在這一片無垠的靜白里,我忽然覺得,自己便是那被放牧的河。命運是那牧者,以一場又一場的雪,將我生命的版圖,從杏花春雨的婉約,放牧至鐵馬冰河的蒼茫。它予我圓缺,如月;予我潮汐,如海。而我這條河,所有的蜿蜒與奔騰,焦灼與平靜,似乎都只為在每個冬日,承接這從天而降的、恍如隔世的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又攤開掌心,讓新的雪花落下,讓新的瞬間凝駐。明知它終將消逝,也惜戀這瞬息的潮起潮落。若愛是一場美麗的錯,我亦甘愿在這無盡的錯落里,站成一座承接的岸,或是一盞等待的燭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當傳說枯竭,當滄海成塵,這掌心微濕的涼意,便是我全部的信仰與情感。我是你掌間那一道永遠未干的河。用盡每一片雪的輪回,不求永恒,只為在這墜落與升華的剎那,與你,完成一次潔白無瑕的相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