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清晨的鬧鐘沒有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醒來時，滿室已是明晃晃的、遲到的光。推窗望去，太陽早已攀過屋脊，正從容地踱向中天。那扇為看日出而特意向東的窗，此刻空對著青白的天空——橙紅的、嫩黃的、黛紫的朝霞，都已散盡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心里先是一緊。仿佛錯過了一場莊嚴(yán)的儀式，一種約定，一次與嶄新的自己相遇的可能。桌上還攤著昨日寫下的計劃：五點起，登后山，看日出。墨跡未干，日子卻已兀自翻過了那一頁。</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索性放下一切，在回廊的竹椅上坐下。晨光變作午陽，灼灼的，有些逼人。泡了盞陳年的普洱，看茶葉在沸水里慢慢舒展，像遲來的蘇醒。忽然想：我們慌張地追趕日出，究竟是要追趕什么？是光陰么？可光陰何曾為誰停留過一霎？或許只是追趕那個“不曾虛度”的幻影罷。</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茶喝到第三盞，日頭已斜斜地倚在西邊的山頭了。想起幼時在甘露，母親總在此時搬出藤椅，坐在院里的老桂花樹下。她不說什么，只是靜靜地看著天邊。我問母親在看什么，她用手指向西邊：“看日頭回家呀?！蹦菚r不懂，日頭也要回家么？它的家在山的背后，在海的盡頭，還是在更深更遠(yuǎn)的地方？</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不知不覺，我也搬了張凳子，挨著母親坐著。</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起初，天空是那種飽滿的、澄澈的藍(lán)。漸漸的，靠近山巒的天際，泛起一抹極淡的、羞怯的橘黃——像少女頰上初暈的胭脂。這顏色是活的，慢慢地洇開，由橘黃而金紅，由金紅而絳紫。云朵原是散漫的，此刻卻都聚攏來，鑲上了燦燦的金邊。遠(yuǎn)處的山巒成了一道道剪影，柔和的、連綿的，如大地安穩(wěn)的呼吸。</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最動人的時刻來了。太陽觸到了最高的那座山脊，忽然變得溫柔起來。不再是白晝那個灼灼的、令人不敢直視的君王，倒像一位寬厚的長者，將他珍藏了一日的、最醇厚的金，毫不吝嗇地灑向人間。湖水最先承接了這份饋贈，粼粼地，碎成千萬片躍動的金箔。屋瓦也亮了，樹梢也亮了。連陽臺上那盆半枯的茉莉，每一片葉子都閃著溫潤的光。</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忽然明白了母親的話。</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日出是宣言，是開始，是帶著露水的、清冽的盼望。它催人奮進(jìn)，也催人慌張——總覺得要在那光芒里奔跑到何處去。日落卻是慰藉，是收梢，是窖藏了一日的、醇厚的慈悲。它容許你停下來，坐下來，將這一日的悲歡細(xì)細(xì)攤開，在溫柔的光里晾曬、折疊、收好。它不催促任何人，只是靜靜地看著你，用那越來越柔、越來越暗的目光，將你輕輕地?fù)砣雽⑴R的夜色。</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天邊的金紅漸漸沉入絳紫，絳紫又化作青灰。第一顆星在東南角怯怯地亮起。晚風(fēng)起了，帶著白日曬暖的泥土與草木的氣息，溫涼地拂過臉頰。</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沒有錯過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清晨那場未赴的日出，或許本就為了成全此刻的相守。生命里有些遲到，原是為了更深的抵達(dá)；有些錯過，恰是為了另一場盛大的遇見。就像此刻，我坐在這里，看盡了這場輝煌的、安靜的告別——告別白日，也告別那個總是慌張的、不斷追趕的自己。</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夜終于合攏了它溫柔的翅膀。遠(yuǎn)處人家的燈火，一盞一盞地亮起來，暖暖的，像是大地長出的星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明日或許還有日出。但我已知道——不必追著光跑。當(dāng)你在自己的位置上穩(wěn)穩(wěn)地坐下，光，終會緩緩地、緩緩地，來到你的面前。</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