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大雪節(jié)氣,竟不像大雪節(jié)氣了。暖融融的陽光灑下來,倒像是誰把晚秋細細地磨過,又摻進了一勺初春的蜜。我便在這不合時宜的暖意里,又走進了復興公園。腳步是無需思量的,熟得仿佛不是我的腳在走,而是那些石板路自己迎上來,親切地托著我的步子。六十多年了,這公園與我,怕是把彼此的紋路都熨帖得一樣了罷。<br> 可這一日的公園,卻有些陌生的驚艷。大約是這反常的暖,將秋的告別式拉得格外綿長,也釀得格外濃烈。那幾株高大的銀杏,怕是使盡了攢了一年的氣力,將葉子染成一種純粹的、熔金似的黃。陽光透過那層層疊疊的“金片兒”篩下來,光與影便不再是分明的東西了,倒成了一杯晃漾的、溫熱的琥珀酒,潑灑在樹下仰著的臉上、身上。心里驀地一動,這情景,像極了兒時放學后,一頭扎進公園,在同樣金黃的落葉堆里打滾,弄得滿頭滿身都是碎金的快活。那時的陽光,也是這般帶著草木清氣的暖么?記憶的匣子被這顏色“咔噠”一聲挑開了。<br> 轉個彎,荷花池旁及長廊邊與附近的林蔭道一片紅楓槭樹和烏桕雜生的林子在眼前燒了起來。那紅,不是一律的,深深淺淺,參參差差,有少女腮上羞澀的緋,有醉漢臉上酣暢的酡,也有旗旌上沉著的絳。最高處那幾梢,紅得透了,薄薄的,亮亮的,像是要把自己也燃盡了,去夠著那藍得沒有一絲渣滓的天。最妙的是一株半黃半紅的烏桕,靜靜地立在水邊,它一半的枝葉倒映在墨綠而幽靜的池水里,于是水底下也仿佛有了一個靜默而斑斕的、觸不到底的秋天。<br> 風是極輕的,像個怕驚擾了誰的夢似的,只在樹梢間微微地搖。搖落幾片葉子,打著旋兒,慢慢地,不情愿地飄下來,落在小徑上,落在長椅上,也落在我花白的鬢邊。我沒有拂去它。空氣里滿是干爽的、微甜的、陽光曬透了的葉子的氣味,深深吸一口,五臟六腑都像被熨帖地洗過一遍,那些市廛的塵囂,心頭的瑣屑,竟都被這氣味蕩滌得遠遠的了。神怡心曠——古人造這個詞時,想必也正站在這樣一個寂靜而豐盈的秋光里罷。<br> 我揀了張被樹影篩得斑斑駁駁的長椅坐下。四周是靜靜的,偶爾有一兩聲清脆的鳥鳴,或是遠處孩童嬉笑的一縷余音,反而襯得這公園更靜、更空了。我便在這靜與空里,看著,也想著。想著這六十多年間,我在這里經(jīng)過了多少個晨昏,多少回四季的流轉。我看它春日的櫻花如雪,夏夜的螢火如星;也看它冬日的枯枝在寒風中畫著倔強的線條??晌ㄓ羞@深秋初冬之交的絢爛與溫暖,像一份不期而遇的、過厚的饋贈,總讓我心里軟軟地一動,生出無限的感激與眷戀。<br> 來的次數(shù)是早已算不清了。但每一次來,它都像第一次見我,又像等了我一輩子。此刻,人聲、車聲,園墻外那個喧嚷的世界,都退得很遠,很遠。只有光,只有色,只有這沉淀了六十載光陰的、醉人的寂靜,將我溫柔地包裹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