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夜深了,臺燈的光暈在書頁上漫開,像是大觀園里未散的霧。讀到七十九回時,我忽然把書合上了——外頭的夜正下著雨,淅淅瀝瀝的,倒像是替書里人把流不出的淚都流盡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紅樓夢》我總是不敢快讀的,像舍不得喝完冬天里最后一杯熱茶。這回目驚心得很:“悔娶河東獅”,“誤嫁中山狼”。短短十個字,竟是兩個人的一生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想著薛蟠,那樣一個混世魔王,竟也會“悔”。從前他鬧學堂、打人命,何曾皺過眉頭?如今娶了夏金桂,夜夜不得安寧,才曉得世間原有比拳頭更厲害的東西。這哪里是娶妻,分明是請了一尊會說話的火炮進門,專轟他一個人的。可仔細想來,他又何嘗不是自找的?從前他看人,只見皮相光鮮;如今苦果自嘗,才知內(nèi)里原是炸藥。人生許多事,不親自痛過一遭,總是不肯信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更可憐是迎春。那樣溫順的性子,像初春最薄的一層冰,輕輕一碰就要化的。她臨嫁前還在穿茉莉花,細細的,一朵一朵,仿佛把閨中最后一點閑情都穿進去了??衫K子那頭系的是什么?竟是一只中山狼。孫紹祖的惡,是溫水煮青蛙的惡,是鈍刀子割肉的惡。迎春這樣的女子,連哭都不會大聲的,要如何與狼同眠?</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掩卷想:曹雪芹寫這些,心里該有多痛?他讓黛玉在桃花樹下泣血,讓迎春在婚姻里枯萎,讓每一個美好的生命都慢慢碎給我們看。不是突然的山崩地裂,而是日復一日的,像梅雨季的墻,慢慢洇出水漬,最后整片整片地剝落。</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忽然記起三毛說過的話:“世上的喜劇不需要金錢就能產(chǎn)生,世上的悲劇大半和金錢脫不了關系。”薛蟠的悔,迎春的誤,哪一樁離得開一個“利”字?夏家的嫁妝,孫家的前程,算盤珠子撥得震天響,唯獨忘了算人的心。</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雨不知何時停了。我推開窗,夜空難得露出幾顆星子,明明滅滅的,倒像大觀園里那些還沒熄的燈籠。幾百年前那些人,哭過恨過,終究是散了;幾百年后我在這里讀他們,心里泛起的漣漪,也不過是時光長河里一粒微塵。</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但好的書就是這樣——它讓你在別人的命運里,照見自己的影子。誰不曾誤判過一個人?誰不曾后悔過一樁決定?我們都在生活的棋局里,走一步看三步,卻還是免不了要走成死局。</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夜深該睡了。合上書時,我忽然想起迎春穿的那串茉莉——小小的白花,香得那樣安靜,那樣沒有企圖。在這個人人都爭著做玫瑰的時代,或許當一朵茉莉也是好的。哪怕終將被踐踏成泥,至少香氣是自己活過的證據(jù)。</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只是啊只是,若有來生,愿這些水做的骨肉,都能遇見懂得她們清澈的人。</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