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xù)一周的霧霾像一塊濕透的灰布,把整座城市捂得密不透風。窗外的梧桐樹只剩模糊的輪廓,遠處的高樓在霧氣里時隱時現(xiàn),連晾曬的衣物都帶著一股潮濕的霉味。我對著電腦屏幕上跳躍的光標發(fā)呆,突然想起吐魯番的天,那片無論春秋冬夏,都藍得像被水洗過千百遍的天空,還有潑灑在每一寸土地上的、滾燙又明亮的陽光。<br><br><div> 第一次踏上吐魯番的土地,是七月的清晨。飛機剛降落在盆地邊緣的機場,艙門打開的瞬間,一股帶著熱度的風撲面而來,不是空調(diào)外機那種憋悶的熱,而是干爽透亮的,裹著陽光特有的氣息。我下意識抬頭,瞬間被那片藍天震住了:沒有一絲云絮,純粹的寶藍色從頭頂鋪展到地平線,干凈得像孩童畫筆下最天真的色彩。后來當?shù)氐睦相l(xiāng)告訴我,吐魯番一年365天里,有300多天都是這樣的好天氣,這里的云是“稀客”,霧更是聞所未聞的“傳說”。<br><br></div><div> 車子駛出機場,公路兩旁的白蠟樹挺拔如哨兵,葉子在陽光里泛著油亮的綠光。遠處的火焰山漸漸清晰起來,赤紅色的砂巖山體在烈日下像被點燃的巨蟒,褶皺里的光影流動著,真如《西游記》里描述的“八百里火焰”。向導指著山體上一道深色的溝壑笑說:“那就是孫悟空借芭蕉扇扇出來的痕跡呢?!蓖卖敺肆鱾鳎斈觇F扇公主的芭蕉扇雖熄滅了表面大火,卻把太陽的精氣留在了山石里,才讓這里常年熾熱如焰。向導還說,這會兒地表溫度還沒到最高,等正午時分,溫度計能飆到八十度,沙窩里能烤熟雞蛋,石板上能烙熟大餅。我將信將疑地伸出手,陽光落在掌心,暖得有些發(fā)燙,卻不灼人,指尖的皮膚都被曬得通透,連紋路都清晰了幾分。</div> 正午的火焰山是真正的“火洲”主場。站在“定海神針”溫度計前,看著指針穩(wěn)穩(wěn)停在58攝氏度的位置,腳下的地面隔著鞋底都能傳來灼熱的觸感。同行的人紛紛躲進陰涼處,我卻固執(zhí)地留在陽光下,看那赤紅色的山體在強光下泛著粼粼光紋,像龍鱗在蠕動??諝獗豢镜梦⑽⑴で?,遠山近巖都蒙上一層虛幻的熱浪,恍惚間真有“飛鳥千里不敢來”的蒼茫。這時賣冰鎮(zhèn)西瓜的老鄉(xiāng)推著小車過來,切成小塊的西瓜用保鮮膜裹著,咬一口下去,冰涼的甜汁在舌尖炸開,瞬間驅散了周身的燥熱。陽光照在西瓜紅色的果肉上,汁水折射出細碎的光,這是只有在吐魯番的烈日下,才能嘗到的極致甜爽。<br><br><div> 如果說火焰山的陽光是熱烈奔放的,那葡萄溝的陽光就多了幾分溫柔的詩意。從火焰山往南走幾公里,景色驟然一變,濃密的葡萄藤順著架子爬成綠色的長廊,把天空遮得嚴嚴實實,只有幾縷陽光從葉片的縫隙里漏下來,在地上織就斑駁的光影。關于這片葡萄林,有一個動人的傳說:很久以前,吐魯番大旱,一位名叫古麗的姑娘為尋找水源,徒步翻越天山,她的汗水滴過的地方,都長出了翠綠的葡萄藤。后來鄉(xiāng)親們順著葡萄藤的方向挖渠,終于引出了天山雪水,從此葡萄溝再也沒受過旱。清晨的葡萄溝最是愜意,葡萄架上還掛著晨露,陽光灑過來時,露珠像綴在綠絲帶上的珍珠,折射出彩虹般的光。當?shù)氐木S吾爾族老鄉(xiāng)會在這時邀請你坐在葡萄架下的木凳上,遞來一碗冰鎮(zhèn)酸奶,奶皮醇厚,配上剛摘的無核白葡萄,甜而不膩。<br><br></div><div> “這些葡萄,全靠太陽和坎兒井的水養(yǎng)著?!崩相l(xiāng)指著遠處的田埂說。跟著他去看坎兒井時,我才明白這片綠洲的秘密。暗渠入口處涼意襲人,和外面的炎熱形成鮮明對比,清澈的水順著渠道慢慢流淌,發(fā)出“叮咚”的聲響,像在唱一首古老的歌。老鄉(xiāng)介紹說,這是吐魯番人兩千多年前就有的智慧,把天山的積雪融水通過地下暗渠引到盆地,避開了烈日的蒸發(fā),才有了葡萄溝的生機。陽光透過暗渠上方的豎井照進來,在水面投下細長的光斑,隨著水流輕輕晃動,這是陽光與智慧交織的光影,滋養(yǎng)著每一顆飽滿的葡萄。</div> 在葡萄溝的日子,我總愛清晨或傍晚在田埂上散步。清晨的陽光是柔和的金色,把葡萄藤的影子拉得很長,沾著晨露的葡萄串像一串串綠色的珍珠,在光里透著淡淡的瑩光。有一次我學著老鄉(xiāng)的樣子摘葡萄,三指捏住葡萄梗輕輕一扭,飽滿的無核白就落進手里,表皮帶著陽光的溫度,咬開時甜汁四濺,含糖量高達26%的果肉在舌尖化開,這是只有在年日照3000小時以上的土地上,才能孕育出的甜。傍晚的陽光則染上了暖橙色,把整個葡萄溝都鍍上一層金邊,維吾爾族姑娘穿著彩色的連衣裙在葡萄架下跳麥西來甫,裙擺飛揚,像蝴蝶在金色的光里起舞。小伙子們的踢踏舞踩著歡快的節(jié)奏,陽光落在他們的汗珠上,閃著細碎的光,葡萄架下的笑聲和歌聲,都被陽光釀得甜甜的。<br><br><div> 我曾以為吐魯番的陽光只有熱烈,直到深秋再次到訪,才發(fā)現(xiàn)它溫柔的另一面。十月的吐魯番,白天依然溫暖,正午穿件薄外套正合適,早晚卻帶著涼意,應了“早穿皮襖午穿紗”的說法。這時的火焰山褪去了盛夏的灼熱,赤紅色的山體在秋日的陽光下顯得格外厚重,山腳下的胡楊葉子黃了,像一團團燃燒的火焰,與紅山相映成趣。我去了交河故城,這里流傳著“月光城”的故事。據(jù)說,古交河人崇尚太陽與月亮,他們建造城市時,讓每面土墻都能在日出時承接第一縷光,日落時收納最后一抹霞。凌晨五點的土城還浸在寒氣里,斷壁殘垣在星光下像沉睡的巨獸。當?shù)谝豢|陽光刺破戈壁的黑暗,奇跡發(fā)生了:原本灰褐色的土墻突然被鍍上金邊,每個佛龕的陰影都變成深藍色的水墨畫,殘缺的拱門把太陽框成完美的圓形,光影在地面投下幾何圖案,像是古人留下的光影密碼。<br><br></div><div> 站在故城的瞭望臺上,看著陽光一點點鋪滿整個土城,那些被風蝕兩千年的墻磚漸漸蘇醒,表面的紋路在陽光里清晰可見,仿佛能觸摸到當年商旅摩挲的痕跡。七點多的時候,陽光斜射進寺院遺址的穹頂,空氣中的塵埃變成飛舞的金粉,站在中央誦經(jīng)臺喊一嗓子,聲波在光影里回蕩,帶著穿越千年的厚重。這時我才明白,為什么吐魯番的古跡能保存得如此完好:干燥的空氣和充足的陽光,讓時光在這里放慢了腳步,把絲綢之路上的繁華,都定格在了光影里。</div> 吐魯番的冬天更是別致。沒有霧霾,沒有凍雨,天空依舊是清澈的藍,陽光雖然不如夏天熾熱,卻足夠溫暖。艾丁湖的湖面在陽光下泛著幽光,這處中國內(nèi)陸最低點,像大地的酒窩,盛著藍天和陽光的倒影。當?shù)乩先苏f,艾丁湖是“太陽的鏡子”,很久以前有一位牧羊少年迷路于此,是湖面反射的陽光指引他找到了回家的路。偶爾會下一場極小的雪,雪花剛落地就被陽光融化,只在草葉上留下一點晶瑩的痕跡。當?shù)乩相l(xiāng)說,這樣的雪是“瑞兆”,能給來年的葡萄帶來好收成。我坐在老鄉(xiāng)的院子里,曬著太陽,喝著滾燙的奶茶,看著院墻上的雪慢慢消融,陽光落在臉上,暖得讓人想打瞌睡,連心里的褶皺都被熨得平平整整。<br><br><div> 此刻窗外的霧霾似乎更濃了,我伸手摸了摸玻璃,冰涼的觸感讓我想起吐魯番陽光的溫度。那些在吐魯番的日子,陽光是無處不在的伙伴。它曬紅了我的臉頰,曬甜了葡萄,曬暖了坎兒井的水,也曬亮了交河故城的土墻。它不像城市里被霧霾過濾后的陽光那樣蒼白,而是有著鮮活的生命力,能穿透皮膚,照進心里。<br><br></div><div> 老鄉(xiāng)曾告訴我,吐魯番的人都愛曬太陽,因為陽光是“最好的禮物”。在這里,陽光不是需要躲避的炙烤,而是滋養(yǎng)生命的能量。它讓沙漠變成綠洲,讓葡萄掛滿枝頭,讓古跡留存千年,也讓生活在這里的人,都有著像陽光一樣開朗熱情的性格。他們的笑容像陽光一樣燦爛,眼神像天空一樣清澈,連說話的語氣,都帶著陽光的溫度。</div> 電腦屏幕的光有些刺眼,我關掉頁面,起身走到窗邊。霧霾依舊濃重,但我的心里卻亮堂起來。那些吐魯番的藍天和陽光,像一枚溫暖的印記,刻在記憶里。它讓我知道,在遙遠的西部,有一片土地永遠晴朗,有一束陽光永遠燦爛。或許正是因為有這樣的記憶,才能在陰霧彌漫的日子里,依然心懷光明,就像吐魯番的葡萄,在烈日下積蓄糖分,在風沙中扎根生長,最終結出最甜的果實。<br><br><div> 我期待著下一次踏上那片土地,再抬頭看看那片純粹的藍,再感受一下那滾燙的陽光,讓陽光把周身的潮濕和陰霾都曬干,把心里的角落都照亮。畢竟,見過那樣的藍天,那樣的陽光,就再也不會忘記,世界原本能夠這樣清澈明亮。</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