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泉根上擔(dān)水

古榆蒼勁

山泉根上擔(dān)水作者崔和平 天光未啟，山脊在薄霧中浮沉，輪廓如洇水的墨痕，模糊而幽遠。我踏著濕滑的石階下行，肩頭擔(dān)著兩只空木桶，扁擔(dān)微微顫動，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輕響。這聲音在寂靜的山谷里回蕩，像一串被露水打濕的音符，悄然叩擊著黎明的門扉。它如此單調(diào)，卻又如此清晰，仿佛是我與這座山之間心照不宣的暗語。 心中默算，這一趟來回，怕是要耗去小半天的光陰。城里人講究效率，爭分奪秒，仿佛時間是一筆必須精打細算的賬目?？墒窃谶@山里頭，時間卻好像被泉水浸潤的面團，柔軟而富有彈性，任你拉長、揉捏。我竟然覺得，這般地“浪費”，反而是一種奢侈的補給——補的是被城市磨鈍的感知，養(yǎng)的是久已干涸的心緒。 山路蜿蜒，時陡時緩。石階被歲月磨得圓潤光滑，縫隙間鉆出細弱的蕨草，葉尖懸著夜露，晶瑩欲墜。偶而有山雀撲棱著翅膀，驚落幾滴露水，輕輕地打在肩頭，涼意如針尖輕刺，讓人一顫。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心底卻泛起一絲久違的踏實。平日里，我總是在鋼筋水泥的叢林中奔忙，被信息洪流裹挾著，就像一只不停旋轉(zhuǎn)的陀螺，停不下來，也看不清楚方向。而此刻，腳踩著實地，耳聽風(fēng)吟，心卻漸漸地沉靜下來。我甚至能夠聽見血液在血管中流淌的微響，肺葉在清冽空氣里緩緩舒張。這山路，仿佛是一條通往內(nèi)心深處的幽徑，每走一步，便離那個焦灼的自己遠了一分。 越往深處，空氣愈顯得濕潤清涼，耳畔也悄然起了變化。起初是極其細微的，好像遠處有人在輕輕地?fù)軇忧傧?，若有若無。隨著腳步深入，那聲音漸漸地清晰——是水聲，是泉的低語。 抵達泉邊，青石圍成的池子靜靜臥在山根處，泉水從碗口大的石縫中汩汩涌出?！肮距健距健?，清脆而有力，如同大地均勻的呼吸，又好似時間在巖層深處輕快地跳躍。水流撞擊池底卵石，濺起碎玉一般的水花，發(fā)出“叮叮咚咚”的清響，宛如珠玉落盤，又好似古琴輕撫。偶有山風(fēng)拂過，吹皺一池春水，水聲便柔緩下來，“嘩——啦——”，如絲綢滑過指尖，又像母親在耳畔的溫柔低語。 我慢慢地蹲下身子，用葫蘆瓢輕輕地舀水入桶。瓢沿觸水的瞬間，一股沁骨的涼意直透指尖，仿佛洗盡了骨髓里的燥熱?？粗谕爸袧u漸地升騰，心底竟然涌起一種近乎虔誠的敬畏。這水是從地心深處而來，穿越層層巖脈，歷經(jīng)千百年的沉淀與滌蕩，才在此時此刻此地與我相逢。它沉默無言，卻承載著山川的魂魄與歲月的重量。我小心翼翼地舀著，生怕驚擾了這份來自地底下的寧靜，也生怕辜負(fù)了自然如此慷慨的饋贈。耳中滿是這純凈的水聲，仿佛整個世界都被洗凈，雜念如塵埃一般飄散。 歸途比來時更靜。朝陽翻過山脊，金光灑落樹梢，露珠在草葉上閃爍如星。扁擔(dān)壓在肩頭，沉甸甸的，兩桶水隨步伐輕輕地晃動，發(fā)出細微的“晃啷”聲。這聲音與泉邊的喧響不同，更好像是一種私語，一種只有我與這擔(dān)水才能聽懂的對話。每走一步，水波輕蕩，那“晃啷”聲便在山谷間回響，仿佛將山泉的魂魄，一搖一晃地送往人間煙火。它成了我歸途的節(jié)拍器，讓腳步變得沉穩(wěn)而有韻律。 途中，我卸下?lián)幼谝粔K青石上歇息，拭去額上薄汗。四周重歸寂靜，可是耳畔似乎仍然縈繞著泉水的余音。閉上眼，那“咕嘟”與“叮咚”仍在腦?；匦８┛慈?，清澈見底，倒映著天空、樹影，還有我的面容——那張被山風(fēng)吹得粗糙的臉，此刻卻異常平靜。 如今，村子里早就已經(jīng)通上了自來水，水龍頭一擰，水流便嘩嘩而出，便利得令人幾乎忘記它的源頭。根上泉，就這樣被遺忘在山野的深處，好像一位被后人冷落的長者，默默地守著歲月的清寂。每當(dāng)我站在城市光潔的洗漱臺前面對那看似潔凈卻帶著淡淡漂白味的水流的時候，不知怎么的，總會不自覺地想起那山間的泉聲。我們用科技斬斷了與源頭的牽連，同時也用便利稀釋了過程的莊嚴(yán)。我們贏得了效率，卻似乎遺落了那份“來之不易”的珍重。 在現(xiàn)代生活的洪流中，我們早已習(xí)慣索取的理所當(dāng)然，習(xí)慣將自然的饋贈簡化為一個開關(guān)、一個指令。我們不再需要踏著晨露去迎接第一縷泉響，不再需要用肩膀去感知水的重量，更不再有機會在漫長的歸途中，與自己的靈魂坦誠相對。我們擁有了更多，卻仿佛失去了更深的連接。 然而，我依然懷抱著一份希望。我希望，這山泉的根脈永遠不會干涸。我希望，在某個清晨，會有一個孩子，帶著好奇與敬畏，循著水聲找到這里。他或許不再需要用肩膀去挑起沉重的擔(dān)子，但他能蹲在泉邊，把手伸進那冰涼清澈的水中，聆聽那“咕嘟”的心跳。當(dāng)他捧起一掬泉水，飲下那份清冽時，能瞬間讀懂這山水的密語，能感受到這涓涓細流中蘊含的磅礴生命力。 這份希望，就如同深埋在地下的泉眼一樣，雖然不喧囂，卻有著穿透巖層的力量。它并不在于我們是否還要回到過去挑水的日子，而是在于那份對自然的敬畏之心能否代代相傳。只要人心深處還留有一方凈土，還懂得為那一滴純粹的水而感動，那么，無論時代如何飛速流轉(zhuǎn)，或者說，無論時空如何變換，我們便不會徹底迷失。 那水早就已經(jīng)不只是流在桶里，更是流在血脈中，成為我生命深處最清澈的源頭。 山泉不語，卻以甘冽滋養(yǎng)萬物；扁擔(dān)無言，卻以重量丈量人生。擔(dān)水的人終究將會老去，但是山泉依舊汩汩流淌，就如時間本身，在無人注視的幽谷里，靜靜訴說：在這個一切皆可替代、一切皆求速成的時代，我們真正缺失的，或許并不是一桶水，而是在擔(dān)水過程中，那份與天地獨處的寧靜，那份對自然饋贈的敬畏，以及那份在緩慢行進中，重新聽見自己心跳的珍貴時刻。而這正是，我們未來最該尋回的寶藏，是大地最樸素的饋贈，也是生命最本真的回響——在喧囂的盡頭，仍然有一泓清泉，映照我們最初的來處，也照亮我們歸去的道路。 作者簡介：崔和平，網(wǎng)名古榆蒼勁，河北平山人，河北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石家莊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平山縣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龍吟文化編輯部執(zhí)行總編，曾經(jīng)被授予“感動平山十大人物”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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