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鹽堿灘上種虹霓</p><p class="ql-block">文/薛宏新</p><p class="ql-block">豫北原陽縣新城區(qū)縣一中對過，趴著座七完小。新校長魏國麗四月初八走馬上任，踩著鹽堿地一路行來，腳下咯吱響，白霜沾鞋幫，像撒了一層粗鹽粒。</p><p class="ql-block">老師們扒著門框望：新來這女校長，紅襖子，短發(fā)，走路帶風，把灰撲撲的鹽堿地塵土都掃起了旋渦。</p><p class="ql-block">上任頭把火，燒在刀刃上。她把老師們攏到一塊兒?！霸圻@鹽堿窩窩缺啥？缺雨水？缺肥？”她目光掃過一張張黝黑皴皺的臉，“缺好把式！缺磨快的鐮刀！”</p><p class="ql-block">于是，教師練兵場拉開陣勢。魏國麗自己端個板凳坐頭排，筆記寫得唰唰響。外頭請來的先生滔滔不絕講新機器、新教法，底下嗡嗡議論像煮沸的鍋。“這能中？”“咱粉筆頭黑板擦幾十年的老伙計，弄這花哩胡哨？”魏國麗聽見了，站起身，說：“老黃牛拖犁把勁使歪了也得換路數(shù)。不學新樣兒，娃娃們咋出鹽堿灘？”</p><p class="ql-block">她親自操練著，掰碎了揉爛了示范。有位白發(fā)老師傅搗鼓三天還摸不透電子黑板開關，急得額角冒汗。魏國麗傍晚留下，手把手教，直點得那開關也服帖了。老師傅咧嘴笑了：“這鐵疙瘩，倒是怪伶俐哩！”魏國麗朗聲道：“中了！咱老把式帶新家伙，錦上添花！”</p><p class="ql-block">果然，課堂悄悄變了模樣。數(shù)學課講雞兔同籠，畫片動畫齊飛舞，籠里雞兔蹦跳得活靈活現(xiàn)，娃娃們眼睛晶亮，爭搶著上臺戳屏幕解題。娃娃們都說：“得勁！老美！”</p><p class="ql-block">魏國麗心里有根定盤的星：教娃娃們捏泥巴、寫大字，更要緊的是塑心骨?！皼]脊梁的麥苗，一場風雨就趴窩嘍?！?她領著娃娃們?nèi)吣?，紅領巾排成長溜移向烈士陵園。</p><p class="ql-block">黃土小道坑洼不平，魏國麗邊走邊說：“腳下踩著黃土，頭頂頂著藍天哩。腳下是祖宗流過血的地界，頭頂是咱該拼出來的亮堂天?！?lt;/p><p class="ql-block">孩子們的小手輕輕撫過冰涼的紀念碑，寒風掠過耳畔似沉沉嘆息?！翱匆姏]？”魏國麗指著碑上模糊的名字：“當年比你們大不了多少，命就擱這兒了。咱活一天，就得對得起那一天！”</p><p class="ql-block">返程路上車輪轆轆，車廂里出奇地靜。有個胖乎乎的小男孩忽然攥緊袖子，小聲嘟囔：“我不糟蹋饃饃了?！睅椎螠I珠子砸在膝蓋上，洇濕了小片褲子。旁邊女孩伸手拍拍他肩頭。魏國麗看在眼里，扭頭望向窗外，鹽堿灘上竟有星星點點的綠芽探出頭來，薄薄嫩嫩，卻扎得結實。</p><p class="ql-block">最驚艷的戲碼在科技節(jié)。孩子們把稀罕物什搬上操場：塑料瓶、硬紙板、零碎電線堆成了小山包。十二歲的王鐵蛋捧來個紙盒子糊的玩意兒，盒頂洞洞眼，伸臂一扔易拉罐，“哐當！”機器竟能自動把罐子吞進右邊格子里。娃娃們歡呼炸了營：“鐵蛋，神啦！”鐵蛋嘿嘿笑：“俺這‘吃罐精’管用不？”魏國麗俯下身細看那粗糙裝置，也笑了：“管用！心思比金子亮！”</p><p class="ql-block">七完小藏寶貝，魏國麗心知肚明。她帶著老教師們翻箱倒柜，尋那些縫縫補補的舊時光：褪色的老照片上，年輕先生脊梁筆直，身后是低矮的茅草房教室；缺了角的黃紙本里，記著早年“勤儉興學”的校訓。老教師王德順回憶：“那時桌子腿是泥垛垛，學生自帶板凳。鹽堿水苦，可娃娃們念書聲脆亮。”</p><p class="ql-block">魏國麗眼睛陡然點亮了：“那聲兒還在哩！骨頭縫里的精氣神，不能丟！”眾人圍坐長夜，煤油燈搖曳，剝開塵封的往事，熬煮出滾燙的新詞——“七彩教育”。</p><p class="ql-block">“‘做最美的自己’”，魏國麗在黑板上重重寫下這五個字，“不是比誰花衣裳多，是叫每個娃娃都亮出自己的本色！堿蓬草開紫花，苦楝樹結黃果，各有各的成色，咱七完小就容得下萬紫千紅！”她又補上一句：“咱老師嘛，‘以其之彩，繪其之光’——拿你自個兒的亮，去點亮娃娃們的燈！”</p><p class="ql-block">校風定了“各美其美，美美與共”。起初有人嘀咕：“窮溝溝，講究啥‘共’不‘共’？”不多久，操場上卻見大孩子彎腰替小娃系鞋帶；讀書角里四年級學生給一年級娃娃念繪本，童聲融融，偎依如春陽。</p><p class="ql-block">校歌《七彩少年》出爐那晚，詞曲老師沙啞著嗓子哼唱，窗外疏星點點，老教師王德順默默流淚：“老早茅草棚里的念書聲，總算續(xù)上弦了！”歌兒上了《新鄉(xiāng)日報》，連溝口賣豆腐的老漢都跟著廣播哼哼：“七彩少年喲，追著太陽跑……”調(diào)子昂揚向上，裹著鹽堿地里特有的泥沙氣息與堅韌土味兒。</p><p class="ql-block">魏國麗常立于校門外遠眺。鹽堿地冬日覆滿霜痕，泛著大片冷寂的白。她黑布鞋踏實地踩上去，卻仿佛踩著了地底深處某種隱秘的搏動——那是霜雪之下悄然蘊蓄的溫熱生機，是泥土深處鹽堿浸透卻倔強生發(fā)的根脈。</p><p class="ql-block">鹽霜蝕骨，卻也暗暗涵養(yǎng)著生命。此地草木深知鹽的滋味，根須便往更深更苦處扎去，終能汲出養(yǎng)分。教育亦如是：非烈火烹油的熱鬧，而是鹽堿灘上種虹霓的功夫。鹽霜沉默無言，鹽霜又孕育一切。魏國麗彎腰抓一把土攥在掌心，土粒粗糙，卻微微泛著潤——鹽堿灘底的濕氣正悄然向上洇漫，要催發(fā)又一個春天。</p><p class="ql-block">虹生于咸澀土地之上，光起于沉寂霜寒之中。黃土捏的娃娃們眼底映出七色光，那光是嫩的，卻又韌得很——恰如鹽堿灘上，新拱出的第一棵堿蓬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