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四十年后。</p><p class="ql-block"> 成都錦江邊的銀杏葉黃得正好,落在地上,鋪成一層金色的地毯。陳硯跟著老友參加同學(xué)聚會,走進茶館時,一身熨帖的深灰色羊毛衫,配著合體的休閑褲,頭發(fā)梳得整齊,鬢角的霜白被打理得干凈利落——退休后他潛心整理舊作,出版了兩本散文集,日子過得從容安定,書房里的紅木書架擺滿了精裝書籍,再無當(dāng)年的窘迫。茶館里人聲嘈雜,茶香混著桂花的甜香彌漫在空氣里,他掃了一眼角落,看見一個穿深色羊絨外套的女人正低頭品茶,身形和坐姿莫名有些熟悉。</p><p class="ql-block"> 他跟著老友走到桌邊,剛坐下,那女人恰好抬頭。四十年光陰在臉上刻下了細密的皺紋,兩鬢也染了霜白,可她腰背依舊挺拔,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水,尤其是抬手拂去肩頭銀杏葉的動作,輕柔得和記憶里某個瞬間重合。陳硯的心猛地一跳,指尖下意識地收緊,喉嚨發(fā)緊,一時竟不敢確認(rèn)。</p><p class="ql-block"> “這位是……”老友笑著介紹,話還沒說完,那女人先開了口,聲音帶著些許沙啞,卻依舊溫和:“你是陳硯?”</p><p class="ql-block"> 陳硯愣住了,半晌才緩緩點頭,聲音有些發(fā)顫:“你是……林疏?”他盯著她的眼睛,那里面藏著的沉靜,和當(dāng)年聊起別林斯基時的光亮,竟有著某種隱秘的呼應(yīng)。</p><p class="ql-block"> “沒想到還能在這里遇見?!绷质栊α诵?,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像盛開的菊花,“你變化挺大,可說話的語氣,還有握杯子的姿勢,和以前沒差。”</p><p class="ql-block"> 陳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雖已不再粗糙,卻仍保留著當(dāng)年握筆、磨零件的習(xí)慣姿勢,心里五味雜陳。他才發(fā)現(xiàn),林疏的手指依舊纖細,指腹上有常年握筆的薄繭,說話時語速平緩,腰背挺得筆直,這些刻在骨子里的特質(zhì),終究沒被歲月磨平。</p><p class="ql-block"> “你……還好嗎?”陳硯定了定神,聲音漸漸平穩(wěn)。</p><p class="ql-block"> “一直教書,退休后養(yǎng)花看書,偶爾還會翻別林斯基。”她輕輕攪動著茶杯,茶匙碰到杯壁,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沒成家?!?lt;/p><p class="ql-block"> 陳硯沉默了。他想起自己兩次失敗的婚姻,第一段因門第差異、生活習(xí)慣不合分道揚鑣,第二段在柴米油鹽的爭吵中耗盡了所有熱情,最后不歡而散。如今他孑然一身,卻也算事業(yè)有成,住著寬敞的電梯房,書房里的《別林斯基選集》被他摩挲得發(fā)亮,批注又添了許多,日子過得平靜而富足,只是心里某個角落,始終空著一塊。</p><p class="ql-block"> “我……也還好?!彼麖埩藦堊?,“退休后寫了點東西,出版了兩本小書,不算什么成就,只是了卻當(dāng)年的心愿?!?lt;/p><p class="ql-block"> 聚會散后,兩人沿著錦江散步,像四十年前在嘉陵江邊的碎石路那樣。江水依舊流淌,帶著城市的喧囂,兩岸高樓林立,霓虹閃爍,早已不是當(dāng)年的模樣。銀杏葉落在她的肩頭,她抬手輕輕拂去,動作和四十年前一模一樣。</p><p class="ql-block"> “當(dāng)年你家附近的大榕樹,還在嗎?”林疏忽然問。</p><p class="ql-block"> “在,去年回去看過,枝繁葉茂的,縣城改造時特意保留了那片區(qū)域,還圍了保護欄?!标惓幷f,聲音溫和,“江邊的碎石路也修整成了平整的步道,我還在榕樹下讀了段別林斯基,風(fēng)穿過氣根的聲音,和當(dāng)年一樣。”</p><p class="ql-block"> “那就好。”她點點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沿,指腹的薄繭蹭過瓷器的冰涼,“那本選集,你還留著嗎?”</p><p class="ql-block"> 陳硯眼眶有些發(fā)熱:“在書房紅木書架的第一層,書脊的燙金有些掉了,我用透明膠帶小心粘過,批注又加了不少,都是這些年的感悟?!彼D了頓,補充道,“去年整理書房時,還翻到你當(dāng)年夾在書頁里的榕樹葉,都壓得平平整整,葉脈還能看清?!?lt;/p><p class="ql-block"> 林疏的眼神亮了亮,嘴角泛起一絲淺淡的笑意:“沒想到你還留著。當(dāng)年在你家小院,榕樹葉落在書頁上,我隨手夾進去的,倒成了念想?!?lt;/p><p class="ql-block"> “有些東西,舍不得丟?!标惓幍穆曇舴诺煤茌p,像怕驚擾了江風(fēng)里的銀杏葉。四十年前的畫面突然清晰起來:小院里的小提琴聲、榕樹葉的沙沙響、她指尖劃過書頁的溫度,還有那句始終沒說出口的“我喜歡你”,此刻都隨著錦江的流水,緩緩漫過心頭。</p><p class="ql-block"> 兩人并肩走著,沒再多說什么。江風(fēng)帶著水汽,拂過鬢角的霜白,把遠處的霓虹揉碎在水面,波光粼粼的,像撒了一把碎鉆。偶爾有行人擦肩而過,腳步聲、笑語聲漸行漸遠,反倒讓這份沉默更顯安寧。</p><p class="ql-block"> 走到十字路口,紅燈亮起,兩人停下腳步。林疏轉(zhuǎn)頭看他,眼神平靜得像深潭,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悵然:“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lt;/p><p class="ql-block"> 陳硯點頭,喉結(jié)動了動,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四十年前沒說出口的話,如今依舊堵在心頭,只是當(dāng)年的自卑早已被歲月磨平,剩下的只有釋然和淡淡的遺憾。</p><p class="ql-block"> “保重?!彼乳_了口,抬手揮了揮,動作依舊從容。</p><p class="ql-block"> “保重。”陳硯也揮揮手,看著她轉(zhuǎn)身走進人流。她的背影在霓虹燈光里漸漸模糊,腰背依舊挺拔,像年輕時那樣,帶著一股不卑不亢的溫和。</p><p class="ql-block"> 江水依舊流淌,載著四十年的光陰,載著別林斯基的箴言,也載著那些未曾說出口的愛戀?;蛟S有些遺憾,本就是人生的常態(tài),就像榕樹葉總會飄落,江水總會向東流,而那些刻在心底的美好,卻永遠不會褪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