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陰陽激蕩中的節(jié)氣與生命哲學</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作者 / 一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彭佑明的《乙巳立冬吟》四首，從“立冬”出發(fā)，走入了一場深而飽滿的詩意旅程。這組詩不止在寫物候變遷或時節(jié)感懷，更把節(jié)氣的交替，引向宇宙的律動、生命的領悟與文明的延續(xù)。詩人以嚴謹?shù)母衤桑趨R易理、養(yǎng)生與農(nóng)時智慧，勾勒出一個以立冬為軸、天人相應的文化圖景，讓我們看到當代舊體詩在思想與文化底蘊上的深耕。</p><p class="ql-block">陰陽激蕩中的節(jié)氣哲思。開篇氣象開闊，把立冬放進流動的宇宙視野里?！皻q至玄英序，陰陽激蕩濃”，首聯(lián)以“玄英”點出時節(jié)，用“陰陽激蕩”道出其內(nèi)在張力。在詩人眼中，立冬不是萬物終結(jié)的節(jié)點，而是陰陽二氣交轉(zhuǎn)的關鍵。“北風凋木葉”是肅殺收斂的外顯，“南靄葆春容”卻暗含生機的伏筆。一北一南、一凋一葆，生動鋪展出“激蕩”的形態(tài)。</p><p class="ql-block">詩人接著把這種觀照深化為循環(huán)不盡的天道：“晝夜寒溫易，干暄濕氣重。山川潛毓化，大道自圓融?！睍円箿夭睢⒏稍餄駶櫟淖儞Q，都被看作宇宙呼吸的細微脈動；山川看似沉寂，底下卻默默孕育著新生。這一切的相對與運動，最終都歸于“自圓融”的大道。源自《周易》“一陰一陽之謂道”的哲學視野，讓詩意越過淺層景物，進入了思辨的天地。</p><p class="ql-block">第二首引入五行之說，搭建起一個精微的宇宙模型。“坤靈藏化機，水德啟玄扉”，以大地含藏生機、水德開啟玄關，點出立冬兼具斂藏與起始的雙重意味。“木火通年迥，土金交運微”，在五行的流轉(zhuǎn)中呈現(xiàn)氣運的消長與貫通。詩人并不羅列概念，而更看重“通”“交”之間那種動態(tài)的平衡。面對“焦灼陰陽際”的變動，唯有“養(yǎng)恬順天序，節(jié)動守淵幾”，持守淡泊，順應天道，才能回歸沖和之境。由此，對節(jié)氣的體會從知識層面，走進了生命修養(yǎng)與精神契合的實踐。</p><p class="ql-block">循時養(yǎng)怡的物候智慧。如果說前兩首重在宇宙觀的舒展，后兩首則落回人間，對準立冬時節(jié)具體而鮮活的生活場景，呈現(xiàn)出一幅“循時養(yǎng)怡”的生動畫卷。</p><p class="ql-block">第三首宛如一幅立冬養(yǎng)生小景?！案泻耍X留香”，以鍋中沸騰的聲響與羹湯的暖香，消解外面的寒意。蜂蜜潤晨露，雪梨燉清瑩，都是應對冬日干燥的飲食智慧。“閉戶收清氣，添衣御晚霜”，則從起居和衣著兩方面，道出了外御寒氣、內(nèi)斂精神的養(yǎng)藏之道。這一切“循時知物候”的踐行，都指向“靜待一陽長”——在至陰之時安靜等候陽氣復蘇的轉(zhuǎn)機。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在這里被賦予順應天道、養(yǎng)護生命的深意，成為“天人相應”思想在詩句里的自然流露。</p><p class="ql-block">第四首則將視線拓寬到社會與農(nóng)耕領域，呈現(xiàn)節(jié)氣與農(nóng)事文明、家族倫理之間的深刻聯(lián)系。“祠祖奉時饈，宴賓敦歲耰”，立冬祭祀祖先、宴請共話農(nóng)桑，成為凝聚家族、傳承禮俗的重要場合?！俺醣郑艋[汀洲”，借物候的細微變化，呼應農(nóng)事的暫歇與萬物的潛藏。“觀物知天運，占年驗地收”，道出傳統(tǒng)農(nóng)人通過觀察自然推測天時、依據(jù)收成驗證經(jīng)驗的樸實智慧。結(jié)尾“盈虛參造化，節(jié)序自春秋”，把年成的豐歉與天地化育相連，指出盛衰循環(huán)本就藏在春秋代序的節(jié)氣規(guī)律之中。這首詩從個人養(yǎng)生延伸到社群倫理與生產(chǎn)實踐，完整呈現(xiàn)出節(jié)氣文化在傳統(tǒng)社會中承載的綜合功能。</p><p class="ql-block">自然物候意象的哲理化：像“北風”“木葉”“南靄”“初冰”“雉化”這些，本是立冬尋常景物，但通過“凋”“葆”“凝”“隱”等動詞的點化，并被置于“陰陽激蕩”“知天運”的語境中，就成了宇宙氣運變化的象征。</p><p class="ql-block">易學五行意象的詩意融合：“玄英”“陰陽”“坤靈”“水德”“木火土金”“一陽”等源自《周易》與五行學說，它們并非生硬堆砌，而是織進了對節(jié)氣、物候與養(yǎng)生的敘述里，既構(gòu)成詩歌的思想骨架，也以其本身的象征意味與音韻節(jié)奏，增添了古典底蘊與思辨氣息。</p><p class="ql-block">生活實踐意象的文化承載：“釜沸”“羹暖”“蜜調(diào)”“梨燉”“閉戶”“添衣”“祠祖”“宴賓”“歲耰”等等，共同繪成立冬時節(jié)溫暖生動的人間圖景。這些意象樸實而厚重，承載著“百姓日用即道”的理念，讓深沉的哲思落在具體的生活中。</p><p class="ql-block">時間節(jié)序意象的循環(huán)暗示：“玄英序”“春秋”“節(jié)序”“晝夜”“物候”等詞，不斷強調(diào)時間的周而復始。它們與“大道自圓融”“沖和道自歸”“造化”“盈虛”這些更具永恒感的概念相呼應，在變與不變、瞬間與永恒之間建立了聯(lián)系。</p><p class="ql-block">從容靜觀中的文化自信。貫穿組詩的情緒，并非傳統(tǒng)的傷時感懷，而是一種從深刻宇宙認知與歷史智慧中生長出來的從容、靜觀與平和。面對“陰陽激蕩”“焦灼陰陽際”的變動，詩人的態(tài)度是“養(yǎng)恬順天序”“節(jié)動守淵幾”“循時知物候”“靜待一陽長”。這是一種主動的順應、明澈的洞察，而非被動的忍受或茫然的不安?！坝^物知天運，占年驗地收”的實踐，則透露出農(nóng)耕文明與天地對話、向自然學習的務實精神和底氣。最終，“大道自圓融”“節(jié)序自春秋”的歸結(jié)，更透出對宇宙自然內(nèi)在和諧與規(guī)律的信賴，展現(xiàn)出深厚的文化定力。</p><p class="ql-block">節(jié)氣文化的詩性魅力。在傳統(tǒng)農(nóng)耕式微、人與自然日漸疏離的今天，《乙巳立冬吟》的寫作有著清晰的當代意義。它并非單純的文化懷舊，而是以詩的語言，對二十四節(jié)氣所承載的宇宙觀、生命觀與生活觀進行一次深刻的“重新喚醒”。</p><p class="ql-block">詩人以立冬為窗，揭示節(jié)氣不僅是時間刻度，更是一套完整的生存哲學與生活美學：它關乎宇宙運行（陰陽五行），關乎生命養(yǎng)護（飲食起居），關乎倫理維系（祠祖宴賓），也關乎生產(chǎn)節(jié)奏（觀物占年）。這組詩提醒我們，在效率至上、步履匆忙的現(xiàn)代生活中，或許需要重新找回“循時”的智慧，在自然節(jié)律里安頓身心，在文化傳承中確認歸屬，在天人合一的視野中，獲得一種更從容、深厚而和諧的生命體驗。</p><p class="ql-block">總之，彭佑明的《乙巳立冬吟》四首，以開闊的哲學眼光、細膩的生命體貼、深厚的文化承載，以及融于自然的意象與從容靜觀的情懷，共同鑄就了一組思想深刻、藝術凝練的當代節(jié)氣詩作。它不止是對“立冬”的吟詠，更是一扇通往中國傳統(tǒng)文化核心智慧的詩意之門。詩人以立冬之“序”，叩問天地之“道”；以陰陽之“變”，參悟生命之“和”；以人間之“事”，印證文明之“續(xù)”。這組詩猶如冬日泥土下潛藏的生機，在嚴謹?shù)母衤芍?，流淌著對宇宙人生不息思索的暗河，為我們這個時代提供了一份溫潤的精神滋養(yǎng)與文化映照。它讓我們看見，古老的節(jié)氣文化在今天筆下，依然能煥發(fā)出照亮生活、啟迪心靈的恒久光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作者簡介：一戈，本名藍義科。專注于都市文化觀察與當代文學評論，已出版多部作品。文學碩士，現(xiàn)居深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附：</p><p class="ql-block">乙巳立冬吟</p><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歲至玄英序，陰陽激蕩濃。</p><p class="ql-block">北風凋木葉，南靄葆春容。</p><p class="ql-block">晝夜寒溫易，干暄濕氣重。</p><p class="ql-block">山川潛毓化，大道自圓融。</p><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坤靈藏化機，水德啟玄扉。</p><p class="ql-block">木火通年迥，土金交運微。</p><p class="ql-block">養(yǎng)恬順天序，節(jié)動守淵機。</p><p class="ql-block">焦灼陰陽際，沖和道自歸。</p><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釜沸寒威退，羹暖齒留香。</p><p class="ql-block">蜜調(diào)晨露潤，梨燉雪晶涼。</p><p class="ql-block">閉戶收清氣，添衣御晚霜。</p><p class="ql-block">循時知物候，靜待一陽長。</p><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祠祖奉時饈，宴賓敦歲耰。</p><p class="ql-block">初冰凝曲浦，雉化隱汀洲。</p><p class="ql-block">觀物知天運，占年驗地收。</p><p class="ql-block">盈虛參造化，節(jié)序自春秋。</p> <p class="ql-block"><b>一箋立冬的幽玄古意</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作者/藍義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墨跡在宣紙上暈開時，節(jié)氣便有了骨骼與血脈。這《乙巳立冬吟》四章，像一軸徐徐展開的宋人冊頁，墨色從枯焦到潤澤，筆意從峻峭到圓融，將立冬這一日，從宇宙洪荒描摹至人間灶火，最后凝成供奉于祖先案前的一縷清煙。我們讀它，是在讀時間的文法，讀天地以陰陽為平仄、以五行對仗而成的有形之詩。</p><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開篇是宇宙初劈時的混沌元氣。“歲至玄英序，陰陽激蕩濃”，起筆便不囿于一朝一夕，而是將立冬置于“玄英”（冬季）的宏大時序中。陰陽二氣在此刻并非寂滅，而是“激蕩”正“濃”，如太古的熔巖在冰殼下奔突。于是北風是雕刻師，以凜冽的刀法“凋”盡木葉，勾勒出萬物清癯的筋骨；南靄卻如多情的守護者，在遠山間“葆”住一抹似是而非的春容。這凋敝與葆育的對峙，寒與溫的拉鋸，干與濕的博弈，非但不是分裂，反成就了山川“潛毓化”的靜默功夫。詩人看見了，那落葉覆蓋的種子，那冰層下喑啞的流水，都在進行一場偉大的退守與積蓄。故言“大道自圓融”——那至高無上的法則，就寓于這看似對抗的和諧里，如太極圖中首尾相銜的陰陽雙魚，在旋轉(zhuǎn)中完成永恒的擁抱。</p><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目光從蒼茫天地，收攝于大地深處的秘藏?！袄れ`藏化機”，一個“藏”字，道盡冬日真諦。土地并非死寂，它是一切生機的孕宮?！八聠⑿椤保逍兄卸瑢偎?，此句妙極。水德非僅是寒冰，更是智慧，是蟄伏，是開啟那幽玄（玄扉）之門的鑰匙。接著，木火遠去其溫烈，土金收斂其剛燥（交運微），天地仿佛進入一場屏息的冥想。人的修為亦當如是：“養(yǎng)恬順天序，節(jié)動守淵機?！痹谌f物減速的時空里，養(yǎng)生之要在于恬淡，順應這休憩的節(jié)拍；行動須有節(jié)制，守護內(nèi)心如深淵般的靜定。于“焦灼陰陽際”——那氣候與人情都易生煩躁的時節(jié)，唯“沖和”之氣，能讓紛亂復歸于道。這一章，將節(jié)氣升華成一種生命哲學，一種于寂默處聆聽天機的心法。</p><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哲學總要落入人間煙火，才得圓滿。第三章的筆觸，陡然變得溫熱、具體、可親。那是家宅之內(nèi)的冬意?！案泻耍X留香”，寒氣再盛，也被一釜沸湯的喘息逼退。羹湯的暖，不僅是體溫的慰藉，更是“齒留香”的纏綿記憶。晨露調(diào)蜜的清潤，雪梨燉煮的晶瑩涼意（雪晶涼），無一不是尋常物事，卻被詩人以煉金術士般的手筆，點化成抵御荒寒的溫柔法器?！伴]戶收清氣”，閉門不僅是御寒，更是將天地間蕭散、清冽的“氣”收納于室，滋養(yǎng)身心；“添衣御晚霜”，一個“御”字，平添幾分從容不迫的儀式感。于是，在這人為經(jīng)營的小小溫暖里，我們“循時知物候”，更深知“靜待一陽長”的希冀。冬至陽氣始生，而這份等待，因有了釜甑間的暖香、衣襟上的妥帖，而顯得篤定安然。生活的詩意，正在這最樸素的守護與期盼之中。</p><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最后，詩意從家宅延展至宗族與天地神明的古老契約。立冬在古代，亦是祭祀的時節(jié)?！办糇娣顣r饈，宴賓敦歲耰”，奉上應時的珍饈祭告祖先，以豐宴犒勞親朋與農(nóng)人（歲耰），這是對時間的答謝，對血脈的追溯，對勞動的尊崇。儀式之后，目光再次投向自然：“初冰凝曲浦，雉化隱汀洲?！背醣诤訛衬郎半u（雉）潛入水畔不見（《月令》載“雉入大水為蜃”），物候的每一次細微變遷，都是天地書寫的密碼。于是，“觀物知天運，占年驗地收?！庇^察物象可知天道運行，預判年成可驗證大地孕育的果實。個體的悲歡、家族的延續(xù)，由此被置于“盈虛參造化，節(jié)序自春秋”的宏大循環(huán)之中。盈虛、消長、得失，皆可參照（參）于這偉大的創(chuàng)造化育（造化）；而一切人事的節(jié)律，終究要皈依于春秋代序的永恒法則。</p><p class="ql-block">賞罷全詩，仿佛歷經(jīng)一場從宇宙到內(nèi)心、再從灶臺到祭壇的循環(huán)旅程。這組詩的骨架是《易經(jīng)》的陰陽，血肉是《內(nèi)經(jīng)》的五行，呼吸是《月令》的節(jié)氣，而魂魄，卻是詩人那顆在亙古循環(huán)中，既能仰觀宇宙之大，又能俯察羹沸之微的敏感心靈。</p><p class="ql-block">它告訴我們，真正的“圓融”，是北風與南靄的共舞，是激蕩與養(yǎng)恬的交替，是冰凝曲浦與釜沸羹暖的同在，是祠祖的肅穆與知歲的達觀。立冬，于是不再僅是一個氣候的轉(zhuǎn)折點，而成為一種生命狀態(tài)：在收斂中蓄勢，在靜默中聆聽，在嚴寒的扉頁上，提筆寫下對溫暖最虔誠的渴盼，對春天最篤定的信仰。這便是中華時間哲學的精髓——在節(jié)氣的鏈條上，每一個“此刻”都沉淀著過往，也孕育著未來，人棲居其間，循天時而動，應物候而息，便找到了那份“沖和道自歸”的從容與安寧。當最后一縷詩的余音散入虛空，我們似乎看見，那紙窗竹屋中，詩人正圍爐靜坐，與天地共待，那一聲冰河之下，極微細卻不可阻擋的——陽氣的初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