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在枯稈的頂端，在那些焦葉的環(huán)抱處，懸著玉米的穗子。外皮同樣是干枯的，但那種枯法，與稈葉的枯不同。它是一種沉甸甸的、內(nèi)斂的枯，像老人臉上深刻的、儲存著陽光的皺紋。我小心地剝開一層，再剝開一層。于是，那被珍藏了一整個季節(jié)的、最核心的秘密，“嘩”地一下，涌到了我的眼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是怎樣的一種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它不是初春菜花那種輕浮的、喧鬧的明黃；也不是秋菊那種帶著清冷傲氣的、姿態(tài)性的金黃。它是一種被土地和時光共同釀造的、極為篤實的橙黃。一粒一粒，緊密地、謙卑地排列著，像是用最虔誠的秩序，守護著一則關(guān)于成長的古老誓言。這顏色，是看得見重量的。它讓我想起深秋傍晚，最后一縷穿過柴扉的、溫吞的斜陽，就那么軟軟地癱在老屋的泥地上，帶著毛茸茸的倦意；也想起冬日灶膛里，那些燃燒殆盡的柴薪，通紅的核心熄滅后，剩下的一捧蓬松的、余溫猶存的灰燼——暖意是內(nèi)向的，不事聲張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拈起一粒，放在掌心。它小而堅硬，像一顆微型的、未經(jīng)打磨的琥珀。湊近了，仿佛能嗅到陽光被囚禁在其中的氣味，那種經(jīng)過漫長曝曬后，褪去了暴烈，只剩下醇厚與甘甜的氣味。土腥味是有的，但那是根脈的記憶，是它曾與大地臍帶相連的、無法洗脫的胎記。這氣味復(fù)雜極了，有春寒時破土的顫栗，有酷暑中拔節(jié)的焦渴，有秋風里灌漿的飽滿，最后，都歸于這深秋沉寂的、顆粒分明的圓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忽然間，我感到了某種驚心動魄的轉(zhuǎn)化。這一穗橙黃，并非憑空而得。它來自那枯槁的稈，來自那焦脆的葉，來自那一整個正在逝去的、由綠轉(zhuǎn)黃再轉(zhuǎn)褐的、轟轟烈烈的生命過程。那枯瘦的秸稈，像一位耗盡精血的母親，將所有的豐潤與光華，毫無保留地，都輸送、凝結(jié)到了這掌心中的籽實里。原來，生命的邏輯竟是如此：極致的絢爛，必以自身的凋敝為代價；而所有的豐饒與甜蜜，其底色，都是無邊無際的、被吞咽下去的苦澀。那稈，那葉，它們的“死”，成就了這穗的“生”。它們的枯瘦，是一種獻祭式的、完成了使命后的坦然。這哪里是莊稼？這分明是一部攤開在大地上的、關(guān)于犧牲與傳承的哲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風又起了，掠過空曠的田野，發(fā)出空洞而悠長的嗚咽。那些掛在檐下、被農(nóng)人編成辮子的玉米，或許正彼此輕撞，發(fā)出干燥的、悅耳的碎響，那是豐收的密語。而我眼前這幾穗被遺忘在曠野的，則沉默著，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嚴霜與大雪。它們最終的歸宿，我已了然?；蚴潜灰捠车镍B雀啄去，散落泥中；或是在風雪中徹底朽敗，化入塵埃。然而，這又何妨呢？那粒粒橙黃中所飽含的、被壓縮的陽光與土地的諾言，不會消亡。它們將滲入泥土的深處，成為來年春天，另一株新綠醒來時，最初的那一口奶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直起身，將手中的一粒玉米，輕輕放回枯葉的懷抱。抬頭望去，四野茫茫，天地無言。那一抹倔強的橙黃，在無邊的灰與黃的背景上，顯得如此微小，又如此磅礴。它仿佛在說：所有的成熟，都是為了離散；所有的聚合，都指向下一次新生。在這永恒的循環(huán)里，存在過，凝結(jié)過，閃耀過，便不辜負這一場從青澀到枯黃的風雨長途。這大約就是土地教給我們，最樸素也最深邃的偈語了。</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