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去獅象巖的路,是嶺南的綠意一層層滲出來的。山并不陡,卻軟軟地、固執(zhí)地起伏著,像大地睡著后平緩的呼吸。車在窄窄的公路上盤旋,車窗外的綠,濃得化不開,是樟、是榕、是無數(shù)叫不出名字的蕨與藤,交頸聯(lián)袂,織成一片沉甸甸的、溫濕的寂靜??諝饫镉刑鹉伒墓鞖庀?,也有腐葉厚積的微醺,這氣息讓人慵懶,也讓人莫名地覺得,時間在這里,走得該比別處慢些,黏些。就在這滿眼飽滿的、幾乎要滴下汁液來的生機里,我們的車停了下來。目的地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第一眼望去,是有些訝異的。它不像北方那些遺址,赤裸著蒼黃的土,以干裂的傷口訴說著痛切。獅象巖,仍是被綠意深情包裹著的。兩座并不起眼的石灰?guī)r小山,當(dāng)?shù)厝艘乐蚊?,喚作“獅”與“象”,溫柔敦厚地蹲伏著,如同兩位被漫長歲月磨去了所有脾氣的、安詳?shù)氖刈o者。巖體上覆著毛茸茸的青苔與地衣,垂下些伶仃的藤蔓。洞口并不張揚,半掩在蓊郁的灌木后頭,像大地一個欲言又止的呵欠。太寧靜了,太尋常了,尋常得讓那些遠道而來的、預(yù)備承接“遠古震撼”的心,一時竟有些無處安放的茫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然而,腳步一踏入那洞窟的蔭翳,體溫便驟然降了幾度。那涼意不是風(fēng)的,是巖石從骨髓里滲出來的、積存了千萬年的陰涼。眼睛適應(yīng)了昏暗,才見這洞穴的開闊。洞頂很高,有天光從巖隙漏下來,在凹凸的壁上映出些游移不定的、濕漉漉的光斑,恍若時光本身在這里緩慢滴落、凝結(jié)。四下里靜極,只有不知何處滲出的水珠,間歇地滴在石上,“嗒”的一聲,清脆得叫人心頭一緊,仿佛計時器在亙古的沉寂里,刻下了一個微不可聞的刻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向?qū)У氖蛛姽庵?,雪亮地切開了昏蒙,最終凝在洞壁下一片略為平整的泥地上。“這里,”他的聲音在洞中激起輕微的回響,顯得格外莊重,“出土過舊石器時代的石器,還有……”他頓了頓,光柱移向旁邊一處微微凹陷、被歲月?lián)崮Φ霉饣慕锹洌斑€有火的痕跡?!?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火的痕跡”四個字,像一枚燒紅的石子,投進了我思維的寒潭。我蹲下身,近乎貪婪地凝視那片被光圈住的、黝黑的土地。看不到灼燒的烈焰,也觸摸不到余溫,只有土壤里一絲難以言喻的、與周遭不同的沉暗色澤。但就在這凝視里,那堆早已冷透的灰燼,竟在我眼前“蓬”地一聲,重新騰起金紅的、舞動的光焰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看見了。不是用眼,是用一種更荒蕪的感官。就在這同一個位置,或許是一個同樣濕冷的黃昏,一群人——我們只能如此模糊地稱呼他們——瑟縮著擠在洞口。洞外是猛獸的長嗥,是無盡的黑夜與風(fēng)雨。他們當(dāng)中最智慧或最幸運的那一個,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徒勞的嘗試,終于讓兩塊燧石撞擊出星火,點燃了干燥的苔蘚?;?,燃起來了!那光,定然先是怯生生的,繼而猛地躥高,將一張張毛發(fā)茸茸的、寫滿驚恐與疲憊的臉,映成一片溫暖的、跳動的金黃。洞壁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巨大而搖晃的人影,那是人類自我認知的、最初的鏡象。他們圍著火,烘烤濕冷的肢體,分享白天獵獲的、半生半熟的肉塊。煙氣嗆人,可那氣味,是安全,是熟食,是“家”的雛形。或許,還有一雙手,在火光里,下意識地、一遍遍地摩挲著一塊打制好的石器,那粗糙的觸感,是力量,也是希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這獅象巖,不是戰(zhàn)場,不是祭壇,它首先是一個“家”。這個認知,讓我的心猛地軟了一下,又沉沉地酸楚起來。我們后來所有文明的巍峨殿宇、繁華街市,其最內(nèi)核的渴望,不也就是這樣一個能遮風(fēng)避雨、有火光照亮的“家”么?所有的遠征與偉業(yè),出發(fā)的原點與最終渴望歸返的,或許都是這么一個簡陋的、飄著煙火氣的洞穴。這里的“遺存”,不是征伐的兵器,不是禮神的祭器,而是最本分的工具與最家常的火塘。這遺址的偉大,正在于它的平凡,在于它如此樸實地保存了“生存”本身那溫暖而艱難的脈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退出洞穴,重新站在亞熱帶過于慷慨的陽光下?;赝潜痪G意溫柔吞噬的洞口,它又恢復(fù)了先前的沉默與尋常。強烈的反差,讓人恍惚。洞內(nèi),封存著人類用微火對抗洪荒宇宙的童年;洞外,是綿延不盡、幾乎要淹沒一切的、潑辣的生命之流。時間在這里呈現(xiàn)出一種奇特的疊印:最遠古的“家”的印記,被最當(dāng)下的、洶涌的生命力所包裹、所隱藏。這不是一種湮沒,更像是一種呵護。就仿佛嶺南這片土地,以其永恒的、孕育性的豐腴,將人類最初的那個寒夜里的夢,小心地摟在懷里,不讓它被歷史凜冽的風(fēng)吹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離開時,我又看了一眼那喚作“獅”與“象”的山巖。它們在午后的陽光下,顯得愈發(fā)憨樸溫順。我忽然覺得,這名字起得真好。先民們出入此洞,仰首即見這兩尊巨物的身影,它們不言不語,卻給了他們一種陪伴,一種庇護的象征。那不是圖騰崇拜的肅穆,更像是孩子給忠實伙伴起的昵稱,帶著天真的依賴與親切。文明的起點,或許并非始于對神祇的恐懼,而始于對一處安全巖穴的依戀,對一團取暖火焰的驚喜,以及對洞外相伴的山形,一份稚拙的命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車子漸行漸遠,獅象巖又融入了那一片無差別的、波浪般的濃綠里,再也分辨不出。我知道,我?guī)ё吡艘豢|煙。不是那堆遠古火塘的余燼,那早已冷透。我?guī)ё叩?,是那“家”的意象,在時間深淵里第一次被火光照亮?xí)r,所升起的那一縷無形無質(zhì)、卻再也不會散去的溫暖的煙。它繚繞在我心里,讓此后所有關(guān)于“文明”的宏大思考,都落回了一個有溫度、有光亮的原點。</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