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車從廣州喧騰的腹地一路向北，樓宇的棱角漸漸軟化成丘陵溫潤的弧線。抵達(dá)天鵝嶺腳下時，最先涌來的不是視覺的印象，而是一種粘稠的、帶著草木清腥的靜。這靜，與敦煌莫高窟前那鋪天蓋地的、干渴的寂靜截然不同。南國的靜是飽含水分的，沉甸甸地壓在肩頭，浸入呼吸，仿佛無數(shù)個溽熱的、無人驚擾的午睡，層層疊疊地積壓在這里，成了氣候。嶺不高，也并無天鵝，名字起得有些尋常的雅致，像嶺南許多事物，不尚奇崛，只求一份貼切的蔭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沿著新修的、過分齊整的步道向上，綠意便劈頭蓋臉地合圍過來。不是西北那種需要仰望的、蒼勁的綠，而是俯仰皆是的、甚至有些過于殷勤的蔥蘢。蕨類從石縫里掙出蜷曲的拳頭，肥厚的野芋葉子撐開墨綠的傘蓋，榕樹的氣根從半空垂落，試圖在泥土里尋找又一次投生。一切都在生長，在蔓延，在不舍晝夜地完成自己生命的喧騰。然而，就在這片生命的密林深處，卻藏著一處時間的巨大斷口。這便是天鵝嶺的舊石器遺址了——一個被這片無邊的“生”，溫柔而固執(zhí)地覆蓋著的、關(guān)于“死”與“遠(yuǎn)”的印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遺址已被謹(jǐn)慎地保護(hù)起來，覆上仿巖的頂棚，修了圍欄與棧道。這使得我的靠近，顯得像一個過于文明的、遲來的訪問者。我扶著微涼的金屬欄桿，俯身去看那些被小心標(biāo)示出的坑穴與地層。黃土在這里，呈現(xiàn)出一種與北方遺址迥異的赭紅，像凝固了的、年代久遠(yuǎn)的血壤。就在這紅土中，一些打制過的石片，沉默地嵌在那里。它們太安靜了，安靜得幾乎要被周圍翻涌的綠意所吞噬。講解牌上的數(shù)字冰冷而巨大——“距今約八至十二萬年”。數(shù)字是抽象的，但當(dāng)你凝視那塊邊緣帶著明顯人工剝蝕痕跡的黑色燧石時，抽象便猛地具象為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的目光，試圖穿透那層保護(hù)玻璃，更試圖穿透那厚重的紅土層，去看見一只的手。那只手，應(yīng)比現(xiàn)代人的更粗壯，指節(jié)如樹根，掌心布滿厚繭與新鮮的傷口。他（或她）蹲在今日我站立之處的近旁，或許就在一株早已化為塵泥的古樹下，專注地挑選，敲擊。他心中沒有“歷史”，沒有“文明”，甚至沒有“我”的概念。他只有此刻的需索：要一件更稱手的工具，去剝開獸皮，去挖掘塊莖，去在猛獸環(huán)伺、風(fēng)雨無常的叢林里，為族群的明日，劈開一線渺茫的生機(jī)。那敲擊聲，短促，沉悶，立刻被濃密的林海吸收，激不起一絲回響。沒有敦煌畫工面對崖壁時那份“留影”的虔敬，也沒有中原筑城者那份“垂世”的雄心。有的，只是生存本身那赤裸的、堅(jiān)韌的力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這嶺南的先民，與我在莫高窟前想象的、在駝鈴與朔風(fēng)中勾勒飛天儀容的中古藝人，構(gòu)成了文明光譜的兩極。一極是極致的絢爛與精神飛升，是向著虛空無盡地傾訴與祈求；另一極，則是極致的質(zhì)樸與肉體固守，是與眼前這片豐饒又險惡的土地，進(jìn)行最直接、最沉默的搏斗與和解。他們都不曾大聲言說，卻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定義了“存在”。莫高窟的瑰麗，是一種“有”的極致，是人間欲望與信仰在荒漠中開出的驚世奇葩；而天鵝嶺的石片，則是一種“無”的奠基，是在“有”任何文明的花飾之前，那深扎于泥土之下、漆黑卻強(qiáng)韌的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站在棧道上，我忽然感到一種奇特的眩暈。腳下，是十萬年前某個黃昏的一次敲擊；身旁，是肆意招搖的、屬于這個初夏的綠葉與藤蔓；而耳邊，仿佛又能隱約聽見幾十公里外，那座名叫“廣州”的超級都市永不疲倦的聲浪轟鳴。三種時間——地質(zhì)的、歷史的、當(dāng)代的——在這里被壓縮、疊合，令人恍惚。這座嶺，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胃，緩慢地消化著無窮的時間，又將它們轉(zhuǎn)化為一片郁郁蔥蔥的、看似平靜的“此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風(fēng)從嶺間穿過，搖動萬葉，聲如細(xì)雨。這風(fēng)，一定也曾吹拂過那位無名匠人汗?jié)竦募贡场Ｖ皇悄菚r，風(fēng)里帶來的，可能是野獸的氣息，可能是海的方向（這里離古老的南海并不遙遠(yuǎn)），也可能只是一片茫然。他不會知道，他遺落在此的幾件粗糙工具，會在十萬年后，被一群穿著奇怪衣物、說著復(fù)雜語言的后人，如此鄭重地圈起、凝視、解讀。他的“全部世界”，成為了我們“漫長歷史”中一個需要被考證的注腳。這是時間的仁慈，還是時間的荒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離去時，回首望去，與艷麗的晚霞成為對比，天鵝嶺又恢復(fù)了它毫不起眼的、溫順的輪廓，沉入愈發(fā)濃重的暮靄。它沒有令人生畏的、儀式性的壯觀。它的重量，是向下的，是內(nèi)斂的，是溶解在每一寸泥土、每一片樹葉里的。它不會給你直接的、攝人心魄的美學(xué)震撼，它只會讓你在轉(zhuǎn)身之后，忽然覺得，腳下這片如今承載著無數(shù)速度與繁華的土地，其最深的基底，竟是那樣一種漫長的、堅(jiān)韌的、無聲的“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廣州城的燈火，在遠(yuǎn)方的地平線上漸漸浮起，璀璨如倒置的星河。那是一個用玻璃、鋼鐵與光電編織的嶄新傳說。而天鵝嶺，此刻已完全隱入黑暗，仿佛一個過于古老的秘密，在說完必要的詞句后，便再度闔上了嘴唇。我終于明白，有些文明，是以喧嘩的形態(tài)矗立，讓人仰望；而有些文明，則是以靜默的形態(tài)深埋，讓人在喧嘩的中心，忽然感到腳下傳來，那源自時間深處的、沉穩(wěn)的震動……</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