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散步常從這里過</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京城的時間里,不知從何時起,黃昏的散步總要將我引向那座建筑。它靜立在日漸濃稠的暮色里,線條利落,通體是某種沉著的灰,像一塊巨大而規(guī)整的巖石,被時光與都市的喧囂沖刷得溫潤了。最引人注目的,是它臨街那一整面玻璃幕墻。白日里,它誠實地映照著流云、街樹與匆匆行人,是一幅流動的、略顯疏離的畫卷。而到了此刻,夕照的余燼為它鍍上最后一層暗金,光線斜切,將建筑的棱角拉出纖長而溫柔的影子,投在人行道上,宛如一行行待解讀的、沉默的五線譜。</p><p class="ql-block">我常會駐足。看那玻璃上,城市的零星燈火次第蘇醒,先是怯生生的幾點,繼而連成曖昧的光暈,恍惚間,竟像是樂譜上偶然躍出的音符,并非旋律,只是某個等待時機(jī)的、輕盈的裝飾音。建筑是靜默的,固執(zhí)地守著一片空無的音響。然而這靜默,在一種奇異的對峙中,竟仿佛有了厚度與張力,讓我疑心那厚重的墻體與玻璃之后,是否正有無形的聲波在暗處匯聚、醞釀,等待著沖破這莊嚴(yán)桎梏的一刻。這靜,不是真空,而是飽滿的“有待”,一個巨大的、建筑性的休止符。</p><p class="ql-block">想起曾讀過的只言片語,說音樂是時間的藝術(shù),而建筑,是凝固的音樂。此刻在這幕墻前,這話語有了可觸摸的質(zhì)感。那橫向展開的樓層,是旋律的綿延;那縱向聳立的柱體與立面分割,是和聲的層疊;那材料的冷暖、光影的明暗,是音色的交織。整座建筑,便是一個恢弘的、靜止的樂章,一個將所有可能的激越、纏綿、沖突與和解,統(tǒng)統(tǒng)封存于此刻姿態(tài)中的“未完成”。它自身,已然是一闋緘默的交響。</p><p class="ql-block">這般想著,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滑向它頂部那優(yōu)雅的輪廓,想象著其下該是怎樣一個“空”的殿堂——那音樂真正誕生的“子宮”。真正的交響樂,是需要一個“空”來盛放的。樂器、樂譜、指揮與樂手,乃至聆聽的觀眾,都是這“空”的注腳。那穹頂之下,必須清空一切日常的瑣屑與實體的淤塞,才能為聲音的魂魄騰挪出盤旋、飛升與撞擊的空間。聲波,這看不見的實體,將在那人為的、神圣的虛空里,尋到自己的形體與路徑,完成從物理震動到精神圖景的詭奇躍遷。眼前的建筑,這堅實的“有”,其終極使命,竟是守護(hù)并彰顯那個“空”。它以最嚴(yán)謹(jǐn)?shù)膸缀闻c力學(xué),為最飄忽無常的時間藝術(shù),搭建一座永恒的渡橋。</p><p class="ql-block">后來,我有幸在一個莊嚴(yán)肅穆的時刻,真正走入那“空”的殿堂。當(dāng)燈光漸暗,人群的細(xì)語如潮水般退去,那種我在暮色外曾長久想象的“飽滿的靜默”便降臨了。然后,指揮棒劃破寂靜——樂聲轟然響起!那不是泄露,而是輝煌的誕生。我曾想象的“無形的聲波”此刻以雷霆萬鈞之勢具象為銅管的輝煌、弦樂的洶涌與定音鼓的磅礴。那聲音并非在空氣中飄蕩,而是像一種有形的巨浪,從樂池中澎湃而起,沖刷著穹頂,也直接撞擊著胸腔。在那最為激昂的樂章高潮處,當(dāng)熟悉的旋律以交響詩般的壯闊氣勢噴薄而出時,舞臺后方,一面鮮艷的五星紅旗隨著音樂的升騰而徐徐展開、莊嚴(yán)飄揚。那一刻,聽覺的震撼與視覺的崇敬被樂聲焊接在一起,化作一股滾燙的熱流直抵心房。那不再是遙想的感動,而是置身于聲音核心、被集體情感與歷史回響共同托起的戰(zhàn)栗。我終于確信,那“空”的殿堂所孕育和等待的,正是這般能夠凝聚靈魂、照徹山河的巨響。</p><p class="ql-block">夜色終于徹底降臨,將天地浸入一片幽藍(lán)的墨水。那玻璃幕墻也換了角色,從映照者變?yōu)樯畈豢蓽y的黑色鏡面。此刻再看,它依舊沉默。疏落的燈光在內(nèi)部亮起,像星圖,也像散音。大概是有晚間的排練或課程罷。我?guī)缀跻磷『粑瑐?cè)耳去聽。然而市聲依舊,車流的底噪,遠(yuǎn)處模糊的人語,近處風(fēng)搖樹葉的窸窣……現(xiàn)實的音響之流頑固地包圍著我。那建筑依然沉默,將它所有的輝煌與激蕩,再度嚴(yán)實地鎖在它的“空”之殿堂里,一絲也不肯輕易泄露。</p><p class="ql-block">這或許正是它的尊嚴(yán)所在。它不是招搖的廣告牌,而是沉潛的母體。它的輝煌,它的激蕩,它全部的生命,都只肯獻(xiàn)給那些選擇走入其“空”,在特定的時分,以全部的虔敬等待聲響降臨的人們。至于我等偶然路過的外人,它只贈予一個靜默的側(cè)影,一道悠長的投影,和一個關(guān)于“內(nèi)部”的、無盡的遐想——這遐想,如今因一次親歷的震動而變得無比具體和沉重。它用自身完整的“有”,確證著那個更為飽滿的、能孕育出雷霆與旗幟的“空”。</p><p class="ql-block">我終于挪動腳步,繼續(xù)未盡的散步。離那建筑漸遠(yuǎn),它的輪廓融化在更龐大的夜色里。但方才的凝視與記憶中的轟鳴,卻像在心中按下了一個延音踏板。那建筑的靜默,那玻璃上的光點,那關(guān)于“空”與“有”的思忖,尤其是那樂聲與旗幟一同升騰的灼熱時刻,并未隨距離消散,反而化為一種低沉的、持續(xù)不斷的共鳴,在我身體里微微震顫。我知道,我并未帶走什么,也未曾真正進(jìn)入什么。我只是,在它永恒的休止符外做過長久的揣想,又在其爆發(fā)的強(qiáng)音中經(jīng)歷了一場洗禮。</p><p class="ql-block">而這,或許已足夠。在喧囂不息的世間,能有一個傍晚,將目光與思緒,安放在一座緘默如樂章的建筑上;能有一段記憶,讓靈魂曾沉浸于那建筑心臟處噴薄而出的、交織著榮耀與情感的巨響,本身已是一支小小的、安魂的序曲,也是一首磅礴的、進(jìn)入生命的副歌。路還長,夜色正溫柔地落下最后的帷幕。我走著,仿佛也攜著一點那建筑贈予的、清堅的靜默,與那樂聲中永續(xù)的激蕩,走入前方更廣闊的、流動的聲響中去。</p> <p class="ql-block"><b>散步常從這里過賞析</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是一篇將建筑、音樂與哲思巧妙融合的精致散文。作者以每日黃昏散步途中的一座建筑為切入點,通過詩意的觀察與深沉的內(nèi)心獨白,展開了一場關(guān)于“有”與“空”、“靜默”與“聲響”、“藝術(shù)”與“存在”的思辨之旅。文章的魅力,正在于這種由外而內(nèi)、由形入神的層層遞進(jìn)。</p><p class="ql-block">作為“凝固音樂”的建筑意象。文章開篇對建筑的描繪,奠定了沉思而雋永的基調(diào)。作者筆下的建筑,在暮色中猶如“一塊巨大而規(guī)整的巖石”,其“沉著的灰”與“溫潤”的質(zhì)感,立刻營造出一種歷經(jīng)時光洗禮的靜穆感。尤為精妙的是對玻璃幕墻的刻畫:白日它是“流動而疏離的畫卷”,誠實地映照外界;黃昏時分,夕照為其鍍上“暗金”,拉出“溫柔的影子”,宛如“待解讀的五線譜”。這里的玻璃幕墻已不僅是物理存在,更是一面介于現(xiàn)實與想象、寂靜與聲響之間的魔鏡。</p><p class="ql-block">作者由此聯(lián)想到“建筑是凝固的音樂”這一經(jīng)典美學(xué)命題,并賦予了它可觸摸的質(zhì)感:橫向樓層是旋律的綿延,縱向柱體是和聲的層疊,材料與光影是音色的交織。這座建筑因而成為一個“恢弘的、靜止的樂章”,一個將所有可能性封存于此刻姿態(tài)中的“未完成”交響。這種化空間為時間、化靜默為律動的能力,體現(xiàn)了作者高超的意象營造技巧,也讓建筑的“有”形實體,孕育出關(guān)于“空”間和聲響的無盡遐想。</p><p class="ql-block">于“飽滿靜默”中探尋聲響的靈魂。如果說外部的觀察是序曲,那么對“空”的殿堂的探尋則是文章的華彩樂章。作者深刻地指出,真正的交響樂需要一個“空”來盛放。那穹頂之下必須清空日常瑣屑,才能為聲音的魂魄騰出盤旋、飛升與撞擊的空間。建筑的“有”,其終極使命是守護(hù)并彰顯那個“空”,它以嚴(yán)謹(jǐn)?shù)膸缀闻c力學(xué),為飄忽無常的時間藝術(shù)搭建一座永恒的渡橋。</p><p class="ql-block">文章的高潮在于作者親身走入殿堂的體驗。當(dāng)燈光暗下,指揮棒劃破寂靜,樂聲以“雷霆萬鈞之勢”具象為“銅管的輝煌、弦樂的洶涌與定音鼓的磅礴”。更震撼的是,在樂章高潮處,“一面鮮艷的五星紅旗隨著音樂的升騰而徐徐展開”。這一刻,聽覺的震撼與視覺的崇敬被樂聲“焊接”在一起,化作“一股滾燙的熱流直抵心房”。這不再是遙想的感動,而是置身于聲音核心、被集體情感與歷史回響共同托起的戰(zhàn)栗。親歷的震動讓先前所有的遐想變得具體而沉重,也徹底揭示了“空”的殿堂所孕育和等待的,正是這種能夠凝聚靈魂、照徹山河的巨響。</p><p class="ql-block">“有”與“空”的辯證與藝術(shù)的尊嚴(yán)。文章的深層意蘊,在于對“有”與“空”這一對哲學(xué)范疇的生動詮釋。建筑的堅實“有”形,恰恰是為了守護(hù)并彰顯其內(nèi)部那個能孕育雷霆萬鈞之聲的“空”間。而建筑的“沉默”,在作者看來,并非虛無,而是一種“飽滿的靜默”,一種“有待”,一個“巨大的、建筑性的休止符”。這種沉默,體現(xiàn)了建筑的尊嚴(yán)——它不輕易泄露其內(nèi)部的輝煌,只將完整的生命體驗獻(xiàn)給那些選擇走入其“空”,并以全部虔敬等待聲響降臨的人們。對于路過的外人,它只贈予一個靜默的側(cè)影和無盡的遐想。這種“不輕易示人”的品格,恰是偉大藝術(shù)沉潛內(nèi)斂的象征。</p><p class="ql-block">攜靜謐與轟鳴走入夜色。文章結(jié)尾,作者在共鳴中離去。那建筑的靜默、樂聲的轟鳴、以及關(guān)于“空”與“有”的思忖,化為一種“低沉的、持續(xù)不斷的共鳴”,在他身體里微微震顫。他并未帶走什么,卻仿佛“攜著一點那建筑贈予的、清堅的靜默,與那樂聲中永續(xù)的激蕩”,走入更廣闊的、流動的聲響中去。這最后的散步,因深邃的凝視與內(nèi)心的轟鳴而被賦予安魂序曲與生命副歌的雙重質(zhì)感,完成了從外部觀察到內(nèi)心融合、從瞬時感悟到永恒回響的升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