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這是一個難得的星期六。醒來時,窗欞上的日影已斜斜地鋪滿了半張榻,黃澄澄、暖洋洋的,像化開的一攤蜜。竟已是九點鐘光景了。心里微微一驚,仿佛平白辜負了半日好光陰;可那驚也是慵懶的,給陽光一曬,便軟軟地融化了。急忙起身,攜著夫人往蔡江去。</p><p class="ql-block">路是慣常走的那一條,曲曲折折的,如同誰人信手落下的一筆淡墨,在山野間迤邐著。秋深了,冬還未深,這時的陽光是最好的,沒有夏的潑辣,也無冬的吝嗇,只是勻勻地、靜靜地照著,像一件半舊的葛衣,披在身上,貼心貼肺的暖和??諝饫锔又稍锏摹崈舻牟菽練庀?,仔細嗅去,卻尋不見桂子的甜香了。它們該是早已謝了幕,將舞臺讓給了更蒼茫的景色。遠遠望著亭山,那顏色竟教我有些出神——不是一片沉郁的綠,也非蕭索的灰褐,是深深淺淺的紅,夾著些明晃晃的黃,又襯著未褪盡的青黛,斑斑駁駁的,順著山勢鋪陳開去。這景象,不知怎的,教我想到時下少女們漂染的頭發(fā),也是這般一縷縷的,帶著任性的、活潑的生氣,在沉靜的天地間,俏皮地眨著眼。</p><p class="ql-block">過了那座有些年歲的栱橋,便看見幾棵水杉,高高地、瘦瘦地立在山腳下,像是幾個沉思的哲人。它們的葉子都成了醬黃色,細細的,密密的,是松針的模樣,卻又比松針更齊整、更肅穆些。陽光從枝椏的縫隙里漏下來,那無數(shù)的小針葉便像是千萬根極細極亮的金線,將這山、這水、這天地,當作一塊無邊的素絹,一針一針,耐心地繡著秋日的紋樣。我看著,心里便也跟著靜了下來,仿佛自己的呼吸,也成了那針腳里勻稱的一線。</p><p class="ql-block">蔡江的水,此刻是滿滿的,靜靜的,綠瑩瑩的,像一塊極大的、涼滑的古玉。水面上,竟悠悠地浮著三只白鵝,不知從誰家院里跑出來的。它們的身子那樣白,在綠水上,像三朵將融未融的雪,又像三瓣剛落下的玉蘭。長長的頸子時而彎下,在水里攪動一圈漣漪;時而昂起,對著空曠的天,“嘎”地叫一聲,那聲音也是清冷冷的,落在水面上,碎了,又聚攏來,傳到耳邊,竟有些恍惚。我癡癡地望著,心里忽然沒來由地想:莫不是天上的仙客,偶然動了凡心,來這清冷的江水里,洗一洗羽翼?這念頭自然是可笑的,但此情此景,卻偏教人愿意信它一信。</p><p class="ql-block">回來時,腳步是慢的,心里是滿的。路過幾棵銀杏,見那金黃的扇形葉子,一簇一簇,攢在枝頭,像是樹舉著無數(shù)面小小的、燦爛的旗,在微風里颯颯地搖著。我停住步,折了幾枝葉子最密的,握在手里,涼津津的,有一股清澀的、近乎藥味的香。</p><p class="ql-block">回到家,便將它插在地下室茶桌角落一個舊陶瓶里。只是隨意地一放,那景象便立刻不同了。黯黯的一角,驀地亮了起來,仿佛黃昏時屋里早早點起的一盞燈,光暈雖是小小的、怯怯的,卻將四周的昏暗都逼退了,攏出一團溫存的、安適的暖意來。哦,我這不是向慷慨的秋光,偷借了一角小小的景色么?將它關(guān)在這斗室里,與我作伴。</p><p class="ql-block">于是坐下來,對著這一瓶金黃,看一會兒木鐸有心,紙頁沙沙地響。又沏了一盞稽山紅茶,看那琥珀色的茶湯在素白的瓷里悠悠地漾著,熱氣裊裊地升起來,帶著一股醇厚的、熨帖的甜香。爐子上的番薯也烤得了,掰開來,里面是蜜一樣澄紅的瓤,冒著滾滾的白氣,咬一口,那甜是質(zhì)樸的,實在的,一直暖到心底里去。</p><p class="ql-block">我靜靜地坐著,喝著茶,吃著薯,看著書,偶爾抬眼,瞥一瞥那瓶中的銀杏。外頭的天地,想必依舊由著那無言的陽光涂抹著,山依舊斑斕著,江水依舊載著那似仙非仙的白禽悠悠地流。而我,卻在這一隅里,擁有了這一切的精魂了。忽然覺得,生活大約便是這樣的了——不必去占盡所有的風景,只需在匆匆的行程里,存一份閑心,向無限的自然,借得一片葉子,一縷光,一個悠長的午后的靜,便足以將自己的一顆心,安頓得妥妥帖帖,滿滿當當?shù)牧恕?l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