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飄落的銀杏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南國江城的初冬,續(xù)接了秋日的燥氣,風起處,處處落木加速蕭蕭而下,其中最美的,無疑是銀杏葉。</p><p class="ql-block"> 而今我見銀杏,不在深山古寺,偏在這鬧市街衢。道路兩旁。這些銀杏樹,說老不老,說少亦不少,樹干已有合抱之粗,斑駁的樹皮是歲月皴擦的筆觸。春與夏,它們是沉默的碧云,在車輛的塵囂與行人的步履間,撐開一蓬蓬安靜的綠意,混在香樟與梧桐里,并不惹眼。可時序一入深秋直至初冬,氣象便全然不同了。仿佛一位收斂了整年光華的老者,忽然在某個霜晨,抖開了他珍藏的金縷衣。這轉(zhuǎn)變,原是深植于它的骨血里的。</p><p class="ql-block"> 銀杏是極古的樹,是植物界的“活化石”,見過冰川,歷過洪荒,億萬年的天演,教它學會了最沉著的生存智慧。它耐得苦寒,也受得煙塵;不擇壤土,無論肥瘠;蟲豸不侵,病害難近。這從容,是閱盡滄桑后的淡然,是將所有力氣,都蓄積到生命最該綻放的時辰。于是,霜風一起,它便將那從遠古帶來的、太陽淬煉出的金,毫無保留地,潑灑給這個喧嚷的人間。</p><p class="ql-block"> 這江城街頭的銀杏,美則美矣,終究帶著幾分文明的規(guī)訓。它們被整齊地栽在道旁,間距劃一,如同列隊的士兵,守著城市定下的規(guī)矩。</p><p class="ql-block"> 這倒讓我想起十數(shù)年前安陸的古銀杏來了。在那兒,見過真正的“銀杏之王”。那是在一個幾乎被遺忘的山坳里,沒有任何預兆地撞進了我的眼,我的心。那不是“一株”,而是一座山,一片凝固了的、金黃的海。樹干之粗,需十余人方能合抱,枝柯如怒龍般虬結盤伸,覆蓋了整座山崗。它站在那里,不是“被種植”的,它就是“在”那里,與那山,那石,那土,成了一體。腳下的土地,被層層疊疊、不知積累了多少年的落葉鋪成厚厚的氈,踩上去,沒有聲響,只有一種綿軟的、沉實的托舉感,仿佛踏在時間的絨墊上。四周靜極了,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能聽見某一片葉子,掙脫了最后一絲牽絆,從最高處悠悠飄落的、那幾乎不存在的嘆息。</p><p class="ql-block"> 這里的銀杏,是野蠻的,自由的,恣意的。它們不守任何規(guī)矩,枝干想往哪里伸便往哪里伸,根系想往哪里扎便往哪里扎。落葉也不必等清潔工來掃,自在腐爛,化為春泥,又去滋養(yǎng)來年的新綠。那是生命最原始、最磅礴的力,是“活化石”本真的、未被修剪的模樣。與之相比,江城道旁的金黃,便像是從這原始樂章里,精心截取、反復排練后的一段雅樂了,精致妥帖,卻終究失了那吞天沃日的野性。</p><p class="ql-block"> 然而美到極處,凋零也便近了。這又是銀杏習性里,一種近乎“道”的法則。它不似常青樹,勉力維持著虛弱的綠意,在寒風里瑟索。它懂得“舍”與“得”。生命的熱力,要留著滋養(yǎng)根本,以待來年。于是,起初是偶爾的一兩片,乘著風,打著旋,飄飄地、裊裊地下來,姿態(tài)是那樣從容,甚至帶著舞蹈的韻律。而后,某夜一陣緊過一陣的風,或是一場不期而至的冷雨,那滿樹的金箔便支撐不住了。第二日清晨,地上必是厚厚的一層。</p><p class="ql-block"> 江城的落葉,很快便被掃去,堆在路邊,等待運走,露出底下冰冷整齊的人行道。而安陸的山崗上,那落葉是無人打掃的,它們一層覆著一層,在寂靜中慢慢與泥土相擁、相融,那金黃的凋落,是歸家的安然,而非被遺棄的凄涼。這熱鬧與靜默的轉(zhuǎn)換,這絢爛與蕭疏的交替,在銀杏,竟演繹得如此坦然,如此了無掛礙。這大約便是那“活化石”靜觀億萬年春秋,所修得的“平常心”了。只是,這“平常心”,在深山是“天道”,在市井,卻多少帶了些“人事”的惘然了。</p><p class="ql-block"> 我便在這樹下,想起了它的果實。銀杏的果子,有個極好聽的名兒,喚作“白果”。這樹,竟是雌雄異株的。春日里,雄株的花粉,借了風,飄飄搖搖地去尋雌株的花,完成一場沉默的、天地間的婚約。熟時是淡黃的,掩在葉間,并不起眼。兒時好奇,撿了來,剝開那層肉質(zhì)的外皮,一股難以形容的腐壞氣味便沖鼻而來,手指也要染上黏膩的黃褐色,洗也難凈。再砸開里面堅硬的殼,才得著那淡綠的、瑩潤的果仁。生吃是萬萬不能的,有微毒,味道是清苦的,帶著一股子生澀的、近乎藥石的怪味。須得用文火慢煨,或同葷菜一同燉煮良久,那苦才漸漸化開,轉(zhuǎn)為一種悠長的、獨特的回甘。然而這果子,終究是不為悅人口舌而生的。它真正的用處,是在藥里。性平,味甘苦澀,能斂肺定喘,收澀止帶。那是沉靜的力量,是收拾殘局、安撫燥亂的方子。我總覺得,那一枚小小的、其貌不揚的苦果里,藏著的,才是銀杏樹最深的魂魄。它那億萬年不變的習性,是“守拙”,是“藏鋒”;將所有的甜美與芬芳,都給了那一場短促的、金色的夢;而將生命的實質(zhì),凝成這微苦的、卻能治病救人的“仁”。江城銀杏,結果稀少,偶有幾顆落下,也很快被頑童或路人拾去,當作玩物。而在安陸,那巨大的樹冠下,每到深秋,便落滿一層白果,無人特意撿拾,任由它們或被鳥雀啄食,或墜入厚葉泥土,等待下一次輪回。那苦澀的果實,在山野的完整生態(tài)里,才找到了它最自恰的歸宿。</p><p class="ql-block"> 于是,看著這滿地的金黃與枝頭的空闊,我忽然覺出些人生的況味來了。江城的銀杏,像是我們這些活在秩序里的普通人。一生被規(guī)訓,被修剪,在限定的格子里,努力地、有時甚至是刻意地,綻放出一季屬于自己的、為人稱道的金黃。我們的絢爛,是文明的產(chǎn)物,帶著功利的、被欣賞的期待。我們的苦澀,也多是人世間的煩惱,是擠在通勤路上的一身疲憊,是深夜加班時的一盞孤燈,是權衡利弊后的一聲嘆息。而安陸的古銀杏,則像是那些傳說中的、活出了本真的人。他們不理會俗世的格律,在屬于自己的山野里,野蠻生長,將生命力張揚到極致。他們的燦爛,是給天、給地、給自己的,無需觀眾,便成史詩。他們的苦澀,是天地不仁的苦澀,是歲月本身的重量,是靜觀滄海桑田后的、大寂寞里的回甘。</p><p class="ql-block"> 銀杏的習性告訴我們,生命的形態(tài)可以如此迥異,卻共享著同一種古老而高貴的基因。它以兩種存在,映照著兩種人生:一種是在紅塵中修煉,以妥帖的姿態(tài),溫暖一截冰冷的人行道;一種是在天地間證道,以洪荒的沉默,守護一片自在的山崗。</p><p class="ql-block"> 我忽然覺得,每一片銀杏葉,都是寫給這個世界的情詩,飽含深情,也夾雜著哲思。葉的燦爛,是給予世界的溫柔;果的苦澀,是留給自己的修行。沒有那深埋的、沉默的苦澀,那滿樹的金黃,或許便少了一份沉著的底氣;而沒有那恣肆的、全然奉獻的燦爛,那苦澀的堅守,又顯得過于孤清與嚴苛了。它那雌雄異株的習性,仿佛在告訴我們,生命的延續(xù),需要遙遠的、默默的呼應;它那葉落干脆的決斷,又仿佛在說,舍棄,是為了更豐盈的積蓄。人生在世,大約總是在這兩極之間尋找一種位置罷?;蛟谑芯姆酱玳g,安放一株被修剪過的、卻依然努力發(fā)光的銀杏;或在心靈的深山里,供養(yǎng)一株野性的、與天地同呼吸的古木。</p><p class="ql-block"> 江城的風,又緊了些,將地上的葉子吹得翻了個身,也送來了遠處清潔工掃帚的“沙沙”聲。我俯身拾起一片完整的、金黃的扇,對著光,能看見那細密的葉脈,如同我掌心生命的紋路。我將它夾在隨身帶著的書頁里。夾住的,是這一季的絢爛,是這古老生靈無言卻深奧的習性,是江城與安陸、人間與山野的無聲對話?;蛟S,也是一味等待時間炮制的、微苦的方劑。遠處,城市的喧囂依舊,而我的心,因了這一樹銀杏,因了那千里外沉默的山崗,因了它們用億萬年的時光,在兩種存在里訴說同一種生命的堅韌與從容,卻仿佛有了著落,在初冬的寒濕里,生出一點熨帖的暖意與更遼闊的篤定來。</p><p class="ql-block"> 記得三年前我赴任一所美麗大氣的新校,開啟了一段也許是最后一段職業(yè)生涯的新歷程。窗下是園林師傅們辛勤種下的兩排銀杏,細條,高挑,到了秋日,那金黃色的銀杏葉晃眼,成了校園里的一道美麗的風景。再后來,臨近大樓的一棵稍高大的銀杏樹上居然結了兩具上下連通的鳥巢,奇怪,是鳥兒們的復式樓呀!可惜,后因樹根處的排水系統(tǒng)出了的狀況,這兩排銀杏都先后枯死了,園丁們只得將銀杏挖掉,換上了能耐水的新樹。那曾經(jīng)飄落的銀杏葉,記錄下這曾經(jīng)的不堪和無奈。 </p><p class="ql-block"> 這讓我又明白了一個淺顯的道理:再美的樹啊葉啊的,也得靠適宜的土壤托底呀,沒有托底,何以安身立命!不然,靠啥寫情書發(fā)哲思呢?</p><p class="ql-block"> 2025年12月6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