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旅的記憶,被兩個日子永遠地分成兩半。一半是起點,披著故鄉(xiāng)的雪花踏上南行的列車;一半是終點,載著沉甸甸的行囊和四年的光陰,重新走向人海。它們同樣刻骨,同樣在血液里流淌成終生的印記。<br> 1993年12月23日下午,北方的雪落得正緊。月臺上汽笛長鳴,我背著被親人塞得鼓鼓的行囊,一步跨進了南下的綠皮車廂?;仡^望去,故鄉(xiāng)在漸密的雪幕中淡成一幅水墨。那時的我并不知道,這列火車將帶我駛向的,不只是地理意義上的南方,更是一場淬煉生命的遠行。<br> 四年,足以讓一個少年長出堅毅的輪廓。1997年11月27日,當我再次站在營區(qū)門口,手中行李箱的重量已截然不同——里面整齊疊放著沒有肩章領花的軍裝、微微卷角的訓練筆記本、和一本寫滿戰(zhàn)友留言的紀念冊。晨光斜照在營房前那排紫荊花上,冬日里它們依然開得執(zhí)拗,深紫淺紅,仿佛四年間從未凋謝過。就在這花影下,我們曾迎著晨光吶喊,枕著星光談天,在驕陽中揮汗如雨。那些震天的口號、酣暢的笑語,甚至因想家而偷偷壓低的哽咽,此刻都被風吹散在花枝間,又聚攏成胸口一團溫熱的酸楚。<br> 送別的場景是緩慢而克制的。一個個擁抱結實有力,落在背上像最后的戰(zhàn)鼓;一次次敬禮標準依舊,指尖輕觸帽檐時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我們笑著揮手,轉身時卻都紅了眼眶。此去山高水長,有些人,也許此生再難重逢。大巴啟動前,我最后回望這片熟悉的營房——每一扇窗都盛放過我們的青春,每一寸土地都記得我們的足跡。<br> 下午五點,桂林火車站籠罩在初冬溫潤的空氣里。軍樂隊奏響送行的旋律,學院領導為我們仔細整理最后一次軍容。那雙手拂過衣領時微微停頓的瞬間,那句“?;丶铱纯础崩锇挡氐倪煅?,讓所有故作輕松的告別瞬間潰不成軍。列車緩緩開動,站臺上綠色的身影越來越小,終于融成一片模糊的蔥蘢。<br>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的身份悄然改變。我不再是士兵,卻永遠是一名老兵。肩章雖已摘下,但軍魂已然長進骨骼——那是在烈日下站成雕塑的意志,是在泥濘中依然向前的堅韌,是深夜哨位上仰望星空時沉淀的信念。這些看不見的勛章,將伴隨我走向所有未知的戰(zhàn)場。<br> 窗外的風景開始流動,像倒帶的膠片。四年前那個雪中出行的少年,如今帶著被軍營重塑的靈魂歸來。離別從來不是失去,而是以另一種形式延續(xù)。軍旅教會我的,不僅是挺直的脊梁,更是如何在平凡歲月中活成一座不垮的堡壘。<br> 列車向北,駛向嶄新的生活。前方是故鄉(xiāng)的炊煙,是陌生的職場,是等待開墾的平凡日子。而身后,那片紫荊花應該依然開著吧?在每一個起風的清晨,每一場落雨的黃昏,它們都會替我繼續(xù)守望那片綠色的熱土。<br> 我輕輕撫平膝上軍裝的褶皺,那里有陽光的味道,有汗水的咸澀,有青春最熾熱的溫度。新的征程已在腳下展開,而我知道——無論走多遠,我身后永遠立著一面不倒的軍旗,血液里永遠響著一支嘹亮的軍歌。這便是一個老兵,攜帶終生的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