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隨筆</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 自己的山海</b></p><p class="ql-block"> 蔣鑄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弘一法師說：“世人各有渡口，各有各舟，山水一程，人各有命?！边@話落在心坎上，便成了我登上華山之巔時，耳邊盤旋不去的風(fēng)聲。風(fēng)從千仞的罅隙里擠過來，帶著古遠(yuǎn)而冰涼的氣息，拂過臉頰時，仿佛也拂去了些什么。我忽而覺得，人之一生，或也就是這般——在各自的嶙峋與蒼茫里，尋一座渡口，等一葉扁舟，然后在屬于自己的山水里，完成一程無人能替的漂泊。</p><p class="ql-block"> 我是乘著夜，開始攀這“天下第一險”的。起初的石階尚寬，容得下三五人并行，笑語喧嘩。但路是懂得篩選的，愈往上，便愈是吝嗇起它的慷慨來。石階收窄成一縷，一側(cè)是森然逼人的絕壁，黑魆魆的，仿佛凝固了億萬年的沉默；另一側(cè)，便是那吞得下一切光與聲的深淵。同行的人聲，便在這步步的緊仄里，稀落了下去。有人停下，猶豫著回望來路燈火；有人咬緊牙，汗水滴在石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執(zhí)拗。我慢下腳步，喘息的當(dāng)口，瞥見一位挑夫，正倚著“回心石”稍歇。他肩上的扁擔(dān)彎成一道驚心的弧，兩端是壘得高高的礦泉水與泡面箱。額上汗如溪流，在黝黑的皮膚上沖出光亮的溝壑。他并不看那些駐足猶豫的游人，只望著更高處，眼神里有一種巖石般的專注與平靜。那一刻，我怔住了。我們這些“征服者”的喘息與驚叫，于他，大約不過是山風(fēng)里最尋常的雜音；而他那份沉甸甸的生存，于我們，又何嘗不是一道陌生的、沉重的風(fēng)景？渡口不同，扁舟各異，所載的山水，自然判若云泥。</p><p class="ql-block"> 終于挨到東峰，天邊已透出蟹殼青。觀日臺上早已擠滿了人，長槍短炮，嚴(yán)陣以待，喧騰著一種近乎儀式的期待。陽光卻矜持，只在云層后醞釀著一場盛大的分娩。當(dāng)?shù)谝豢|金芒終于刺破混沌，人群爆發(fā)出整齊的、滿足的歡呼。我跟著看了一眼，那確然是壯麗的。但不知怎的，心卻被另一處牽引。我悄然退到人群邊緣，尋了塊背風(fēng)的巖石坐下，轉(zhuǎn)過身，望向與日出相反的西面。</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片完全不同的山海。</p><p class="ql-block"> 沒有噴薄的輝煌，只有無邊的、尚未被日光喚醒的蒼莽。群山如巨獸的脊梁，在沉沉的青灰色霧靄中起伏、綿延，直至與天色模糊了界限。近處的峰巒，顯出鐵一般的黛色，沉默地負(fù)著更沉的寂靜。風(fēng)在這里變得清晰可聞，不再是觀日臺那邊被歡呼割裂的碎片，而是完整的、浩蕩的、自太古吹來的長吟。它掠過松濤，拂過我的耳廓，帶走身上最后一絲與人群共振的燥熱。王維的影子，便是在這時，悄然浮上心頭的。那位曾困于“偽官”污名、半生榮辱系于帝王一念的詩人，晚年便在藍(lán)田的輞川別業(yè)里，尋到了他的山海?！靶械剿F處，坐看云起時?！焙翁幨撬F？是宦海的窮途，還是世論的絕處？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坐看”的那份安然，是心從外界的評說與劫難中抽身出來，安放在自家山水間的篤定。這西面的群山，此刻不正是一片“水窮處”么？沒有預(yù)設(shè)的、被眾人期許的“答案”（那壯麗的日出），卻有著更為豐沛的、只待我一人凝視的“云起”。</p><p class="ql-block"> 心理學(xué)家說人有“聚光效應(yīng)”，總以為自己是舞臺上唯一的焦點，一舉一動都被觀眾審視。這念想，實在是一種甜蜜又沉重的負(fù)擔(dān)。登山前，我何嘗不隱隱擔(dān)憂體力不濟(jì)遭人嘲笑？何嘗不曾想象拍不出好照片會被同伴比下？可此刻，在這巨大的、漠然的、亙古的寂靜面前，那些曾盤旋心頭的“他人目光”，顯得何等微末與虛妄。那位挑夫不在乎我是否欣賞他的辛勞，這沉默的群山更不在乎我是否讀懂它的滄桑。人們都在自己的舟上，渡著自己的難關(guān)，看著自己的風(fēng)景。我那點可笑的“被關(guān)注”的焦慮，不過是山嵐一縷，風(fēng)一吹，便散了。心，竟真的像一枚懸了許久的石子，在這了悟的剎那，“咚”一聲落進(jìn)深潭，穩(wěn)穩(wěn)地沉到了底，再不飄搖。</p><p class="ql-block"> 紀(jì)伯倫告誡：“不要因為走得太遠(yuǎn)，忘了為什么出發(fā)?！蔽覀兂霭l(fā)，原是為了見證天地，還是為了向天地證明自己？是為了傾聽內(nèi)心，還是為了收集他人的回音？下山的路，輕快了許多。我不再刻意去數(shù)走過的臺階，也不再比較與同行者的快慢。陽光已普照群山，來時覺得猙獰的絕壁，此刻敷上了一層柔和的、毛茸茸的金邊，竟顯出幾分溫厚。山路依舊險峻，但我走在其上，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這路是我的路，這疲乏是我的疲乏，這滿目青翠所帶來的歡欣，也是獨屬于我的歡欣。</p><p class="ql-block"> 世人的江湖，風(fēng)波激蕩，各有各的英雄帖與功名榜。而我的生活，不必是江湖。它可以是山，是沉默中蘊藏著無限生機(jī)的層巒；它也可以是海，是靜默下涌動著獨自潮汐的深藍(lán)。它不喧嘩，不證辯，只是如此這般地存在著，等我歸來，等我將一路風(fēng)塵、萬千思緒，都安放在它廣闊而溫柔的懷抱里。</p><p class="ql-block"> 這便是我的山海了。它不在遠(yuǎn)方，就在我此刻駐足的，每一步的嶙峋與平坦之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