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車出宜陽縣城，向北行不過十余公里，便見一個諾大的村落，靜靜地橫臥在宜陽北嶺的黃土坡塬之間。村名“石陵”，二字尋常，卻如一枚長長的楔子，將一段被刻意模糊的帝王紀年，牢牢釘立于這片沉默的土地上。村西路邊，一丘荒冢隆起，高不過數(shù)丈，圍不足百步，其上野草萋萋，在風(fēng)中簌簌低語，周遭并無華表石獸拱衛(wèi)，若非路旁那方刻著“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石碑，過客決計不會想到，這蓬蒿之下，竟長眠著一位開國之君——后晉高祖石敬瑭。</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15px;">石陵——后晉高祖石敬瑭陵 </span> </p> <p class="ql-block"> 我駐足冢前，歷史的罡風(fēng)仿佛正從這土丘的每一個孔隙中滲出，凜冽而蕪雜。公元942年，當這位在“父皇帝”耶律德光冊封下登基，又背負了七年“兒皇帝”罵名的君主溘然長逝時，他的繼承者與臣僚們，面對的可能是一個比治喪更棘手的難題：如何安置這具充滿爭議的帝王遺體？汴京是斷然不可的。那里街衢巷陌間的每一縷空氣，或許都飽含著對“燕云十六州”淪喪的切齒之痛，對“歲帛三十萬匹”的沉重嘆息。于是，“葬于洛陽郊外”成了最體面又最疏離的選擇。遠離帝國的政治心臟，讓地理的距離，稍稍緩沖那彌漫朝野的道德恥感。另一說，此地是他自登基起便苦心尋覓的“風(fēng)水寶地”，自秦嶺逶迤而來，終得此穴。這傳說，倒為這陵址平添了幾分宿命般的詭異——一位終生在胡漢夾縫、忠叛漩渦中掙扎的皇帝，其身后歸宿，竟也在這主動選擇與被迫流放之間，模糊了界限。</p><p class="ql-block"> 冢是沉默的，但史冊的喧嘩卻震耳欲聾。《舊五代史》的判詞如鐵：“決鯨海以救焚，何逃沒溺；飲鴆漿而止渴，終取喪亡?！睂⒔杵醯ぶσ詩Z天下的行徑，比作引海救火、飲鴆止渴，這是蓋棺定論式的道德誅心。然而，同一部史書，又記他“旰食宵衣，禮賢從諫”，甚至“以絁為衣，以麻為履”，力圖塑造一個勤勉、節(jié)儉、近乎苦行的統(tǒng)治者形象。更微妙的是《資治通鑒》的記載：“推誠棄怨以撫藩鎮(zhèn)，卑辭厚禮以奉契丹，訓(xùn)卒繕兵以修武備，務(wù)農(nóng)桑以實倉廩，通商賈以豐貨財。數(shù)年間，中國稍安?！边@寥寥數(shù)語，勾勒出一幅錯綜復(fù)雜的執(zhí)政圖景：對外屈辱逢迎，換得一時邊境寧靖；對內(nèi)則整軍經(jīng)武，勸課農(nóng)桑，竟也營造出短暫的中原“稍安”之局。</p><p class="ql-block"> 風(fēng)穿過冢上的長草，發(fā)出嗚嗚的聲響，仿佛歷史深處傳來的、充滿歧義的嘆息。我們該如何凝視石敬瑭？是簡單地將他釘在“漢奸”、“罪人”的恥辱柱上，以其割地稱兒的行徑，作為民族記憶中一道永難愈合的傷疤？還是應(yīng)走入那個血火交織、禮崩樂壞的五代季世，去體察一個軍閥在生死存亡關(guān)頭的現(xiàn)實抉擇？他的“卑辭厚禮以奉契丹”，或許正如司馬光所析，是一種以巨大尊嚴代價換取的、極其殘酷的生存策略。在藩鎮(zhèn)驕橫、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的時代，個人的道德完美往往意味著瞬間的覆滅。他的悲劇在于，這種飲鴆止渴的策略，雖然可能暫時穩(wěn)住了他的龍椅，卻為后世埋下了長達數(shù)百年的地緣政治禍根。燕云十六州的失去，使得中原政權(quán)失去了北方的天然屏障，華夷之防從此洞開，其影響之深遠，絕非一姓一朝之興亡可比。</p><p class="ql-block"> 然而，將石敬瑭僅僅視為一個機會主義的軍閥，又似乎簡化了歷史的灰度。那“務(wù)農(nóng)桑以實倉廩，通商賈以豐貨財”的政策，畢竟讓久經(jīng)戰(zhàn)火蹂躪的中原大地，得到了一絲喘息之機。那身著粗綢麻鞋的帝王形象，與五代多數(shù)窮奢極欲的君主相比，亦顯出一種畸形的自律。他的身上，分裂著兩個靈魂：一個是深知民瘼、渴望秩序、具備一定治國才干的統(tǒng)治者；另一個則是在權(quán)力欲與生存恐懼驅(qū)使下，不惜突破一切倫理底線的政治賭徒。這兩種特質(zhì)如此矛盾地交織于一體，使得任何單一的價值評判，在他面前都顯得蒼白乏力。</p><p class="ql-block"> 夕陽西下，為荒冢涂上了一層暗金色的余暉。神道、華表、石碑、石像生，昔年那點聊以標示皇家尊嚴的儀制，早已湮沒在厚厚的黃土與時間塵埃之下。如今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稱號，更像是一個冷靜的學(xué)術(shù)注腳，標定此處曾發(fā)生過的歷史重要性，卻不再進行熾熱的情感審判。保護它，并非為了尊崇，而是為了銘記——銘記歷史的復(fù)雜性，銘記一個民族曾走過的、充滿悖論的幽暗長廊。</p><p class="ql-block"> 離開時，我再次回望那土丘。它不再是簡單的“恥辱之墓”，而更像一座沉默的史鑒。石敬瑭其人與石陵其冢，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巨大的歷史隱喻：功過從來難以相抵，尤其是當那“過”涉及族群根本生存空間與尊嚴之時；但歷史的理解，卻又需要穿越簡單的二元對立，去凝視那在特定情境下人性的掙扎與選擇的困境?；内o言，青史有聲。這聲中有罵詈，有唏噓，或許，也有一絲穿過千年風(fēng)煙、試圖理解的、艱難的回響。</p><p class="ql-block"> （一凡/文 2023.12于宜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