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說罷杜甫草堂，說三蘇祠?！叭K祠在眉山，情況比杜甫草堂要好得多?！蓖衾线@里說的好得多，就是說較接近他心中的想象。“祠是蘇氏故宅，以宅為祠。”(這是略近文言的表達，尤“以宅為祠”。今晨又看到鐵丁老師推薦汪老的《滇游新記》，大略瀏覽了一下，同樣保持著語言上的這種風(fēng)格。我讀汪老作品，本意是要向他學(xué)習(xí)語言，可有時卻偏到內(nèi)容的分析上去了，忽略了本來的出發(fā)點)。借東坡原文，介紹三蘇祠占地，建筑當(dāng)然已不可能仍是當(dāng)初模樣(這點類杜甫草堂，其實我覺得任何一處古人的故居經(jīng)歷幾百年風(fēng)雨，不可能仍保持當(dāng)初模樣；應(yīng)該都是后人重建——這重建就彰顯了今人對古人的理解與對建筑的想象)。汪老覺得三蘇祠的建筑不算“華煥”(它畢竟只是讀書人的宅子，不是皇宮)。汪老寫三蘇祠，重點、落筆不在房屋建筑，而寫了院中一口井，“用當(dāng)?shù)厮a(chǎn)紅砂巖為井欄”(滇中偏北祿勸亦出紅砂巖，眉山石質(zhì)也是那樣的顏色嗎)。據(jù)說這是當(dāng)年的舊井，現(xiàn)在還能從井里打上水來——注意“當(dāng)年舊井”這幾個字，我們可隱隱約約讀出汪老的關(guān)注點。又介紹了正屋西邊的一株荔枝樹，其實這棵樹用的筆墨較多，深入到了蘇東坡這個人?！皳?jù)說是蘇東坡離家時家人所植，想等東坡回來時吃荔枝。 東坡四方流寓，沒有能吃上家園的荔枝?！蹦?，你會想到蘇軾這個人，他流寓的一生，他倔強而灑脫的性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祠”的負責(zé)人要求寫幾個字——好笑，汪老在“祠”這個字上加了雙引號。不加，我們也就漫不經(jīng)心地忽略過，可是加了我們則不禁會心一笑。汪老“寫了四句詩”，上一句和這一句之間省略了一些“閑煩惱”——省略了一些連帶、粘接的虛詞，不僅是語法上的事項；我們?nèi)钥煽闯鐾衾系囊恍┬木w。他寫的是“當(dāng)日家園有五畝，至今文字重三蘇。紅欄舊井猶堪汲，丹荔重栽第幾株?”確實是為“三蘇祠”所寫。我覺得汪老的古詩功底亦深湛。如此筆法，在現(xiàn)當(dāng)代作家里，恕我淺薄的閱讀范圍，只覺得郁達夫與汪曾祺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是尊前愛惜身，佯狂難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數(shù)東南天作孽，雞鳴風(fēng)雨海揚塵，悲歌痛哭終何補，義士紛紛說帝泰?！?郁達夫《釣臺的春晝》)</p><p class="ql-block">“蓮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濁酒一杯天過午，木香花濕雨沉沉?！?汪曾祺《昆明的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關(guān)于三蘇祠，還有一個補敘：“據(jù)后來到三蘇祠的人說：眉山招待所的東坡肘子極好。我們那次因為要趕路，未能一嘗?！蔽疵撏衾稀吧罴摇敝旧Ｎ乙詾橛斡?或旅行記)就要這樣寫，什么都要往高大上掛，可能生命力還不及這凡俗的生活來得長久。因為“高大上”的東西往往是有時效性的，而吃喝拉撒柴米油鹽在任何人群任何時代皆必不可少。可是有的人只注意“形上”的東西而忘了活著的本質(zhì)。從汪老這里我學(xué)到，其實做人即作文、作文即做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最后說升庵祠。從三蘇祠到升庵祠并無過渡，可是并不覺得突兀。楊升庵與云南頗有淵源，不意卻是四川人?！罢麻g試進士第一，后獲罪謫戍云南永昌?！边@又是汪老略帶文言的風(fēng)格。我以為今天的散文家也應(yīng)該夯實一點自己在古韻方面的修養(yǎng)，至少我是喜歡的；作為古國的子民，這是我掐剝不去的黃皮膚之色彩。楊慎的祠是后人所建，可見這個讀書人頗得鄉(xiāng)人之心。楊注意到民間文學(xué)，這一點切合了汪老的興趣——因此，他要到升庵祠一游。升庵祠在桂湖上，這就寫到了桂湖(建水似乎也有一小片水叫這么個名字)?！肮鸷簧醮?，彎曲而長，南岸是一帶高崗，三面是平陸。岸上都種了桂花，所以叫做桂湖?！苯榻B環(huán)境，交代來歷，簡潔凝煉，而又意境俱出。湖不大，祠亦不大，“祠內(nèi)陳設(shè)頗樸素。有一些字畫碑刻，皆不俗。 ”(注意：“不大”“樸素”“不俗”)——令人想起了前面杜甫草堂紀念館里那些“時賢字畫”、大紅大綠的大寫意畫以及劍拔弩張的將軍體：雅俗自見(讀xian也)，意味你自己去體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祠內(nèi)正準備為升庵立像”，這里的“祠”卻沒有加雙引號。人家沒要求，汪老卻也想了四句詩，依然有韻味：“桂湖老桂弄新姿，湖上升庵舊有祠。一種風(fēng)流誰得似?狀元詞曲罪臣詩?！鳖H合楊慎之身世，且巧妙融納了眼前景與祭奠(紀念)人。文章至此戛然而止，再無多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回頭看題目就是《杜甫草堂 ·三蘇祠 ·升庵祠》，自由瀟灑，行云流水，“行于所當(dāng)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蘇軾《答謝民師書》)，一派天真純?nèi)?。這只是汪老后期一些旅行記(或謂游記)，似乎只是浮光掠影走馬觀花蜻蜓點水之文字，可是汪老于其中依然融入了文化及自己性情，一言一行一顰一笑中亦融入了自己對于文學(xué)與美學(xué)的觀點；還有，他的語言、他具有較高辨識度的語言，是我一輩子揣摩、品咂、涵泳與學(xué)習(xí)的對象。</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附</p><p class="ql-block">《杜甫草堂 ·三蘇祠 ·升庵祠》(汪曾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幾次到成都，總不免要去杜甫草堂。第一次是自己想去，以后都是陪別人。我對杜甫草堂有些失望。我希望能看到一點遺跡。既名草堂，總得有一個草堂。我知道唐代的草堂是不可能保存到今天的，但是以意為之，得其仿佛，重蓋幾間，總還是可以的?！睹┪轂榍镲L(fēng)所破歌》 的茅屋在哪里呢？沒有?！袄掀蕻嫾垶槠寰?，稚子敲針作釣鉤”大概在一個什么環(huán)境里？杜甫是在什么地方觀察到“細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的？都無從想象?，F(xiàn)在是一群相當(dāng)高大軒敞，頗為闊氣的建筑。 我覺得草堂最好按照杜詩所描繪的樣子改建。可以補種杜詩屢次提到的四松，榿木。待客的器皿也可用大邑青瓷， ——我想現(xiàn)在都還能買到吧。紀念館里有不少時賢字畫。我想陳列的字畫最好有點唐朝風(fēng)格。 字宜選用唐人寫經(jīng)、褚遂良、薛稷、歐陽詢、懷素諸人體?，F(xiàn)在掛的，畫多是大紅大綠的大寫意，字多劍拔弩張的將軍體，與杜甫、與草堂都不諧調(diào)?，F(xiàn)在那里實際上是一個供人游覽的公園。有人一邊走， 一邊提了一架錄音機，放鄧麗君的流行歌曲。我仿佛看見杜甫躲在竹叢里苦笑。</p><p class="ql-block">三蘇祠在眉山，情況比杜甫草堂要好得多。祠是蘇氏故宅，以宅為祠。東坡文云：“家有五畝之宅”，現(xiàn)在擴大了一些。當(dāng)日房屋，不復(fù)存在?，F(xiàn)有的都是重建的，但不甚華煥。有一口井，用當(dāng)?shù)厮a(chǎn)紅砂巖為井欄。據(jù)說這是當(dāng)年的舊井，現(xiàn)在還能從井里打上水來。正屋西邊有一株荔枝樹。據(jù)說是蘇東坡離家時家人所植，想等東坡回來時吃荔枝。 東坡四方流寓，沒有能吃上家園的荔枝。這株荔枝早已枯死，現(xiàn)在看到的是后來補栽的，現(xiàn)地方還是原來的地方?！办簟钡呢撠?zé)人要求寫幾個字，寫了四句詩：</p><p class="ql-block">當(dāng)日家園有五畝，</p><p class="ql-block">至今文字重三蘇。</p><p class="ql-block">紅欄舊井猶堪汲，</p><p class="ql-block">丹荔重栽第幾株?</p><p class="ql-block">據(jù)后來到三蘇祠的人說：眉山招待所的東坡肘子極好。我們那次因為要趕路，未能一嘗。</p><p class="ql-block">楊升庵是新都人，正德間試進士第一，后獲罪謫戍云南永昌。他曾在新都的桂湖住過，死后，鄉(xiāng)人在湖上建了升庵祠。他能詩能文，寫詞曲，還注意搜集古今謠諺，這和我好像有一點關(guān)系，我曾經(jīng)編過《民間文學(xué)》，現(xiàn)在在搞戲，于是想去看看。桂湖不甚大，彎曲而長，南岸是一帶高崗，三面是平陸。岸上都種了桂花，所以叫做桂湖。升庵祠在北面，不大，三開的大廳。祠內(nèi)陳設(shè)頗樸素。有一些字畫碑刻，皆不俗。 祠內(nèi)正準備為升庵立像，讓我們參觀了許多設(shè)計的小樣，未能贊一詞。 在這些泥塑小樣前想了四句詩：</p><p class="ql-block">桂湖老桂弄新姿，</p><p class="ql-block">湖上升庵舊有祠。</p><p class="ql-block">一種風(fēng)流誰得似?</p><p class="ql-block">狀元詞曲罪臣詩。</p><p class="ql-block">三月二十一日</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