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薛濤（二十三）</p><p class="ql-block">蜀地秋深，浣花溪畔的竹廬久未清掃，階前積著薄霜般的枯葉。薛濤披著素色絹衫倚在窗邊，指尖撫過微涼的窗欞，面色是掩不住的蒼白，眼底凝著化不開的青黛。氣血大傷后，她連抬手撥弄琴弦的力氣都欠奉，唯有小迷姑蜷在她膝頭，三寸身段裹著件小小的道袍，烏溜溜的眼珠警惕地掃視著周遭，活像只護(hù)主的小獸。</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你這小沒良心的，”薛濤聲音輕得像嘆息，帶著幾分嗔怪，“我在江陵那般境地，你為何遲遲不肯來見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小迷姑蹭了蹭她的掌心，聲音脆生生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執(zhí)拗：“姐姐深陷情劫，那是你自己要走的路，旁人插手不得。唯有自作自受，嘗遍了苦，才能斬?cái)嗲榻z，從泥沼里爬出來?！彼齾挊O了男人，一提起江陵的往事，小眉頭便擰成了疙瘩，“若我早去，你未必肯醒，反倒會怨我攪了你的好夢?！?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薛濤聞言，喉間涌上一陣澀意，眼眶微微發(fā)熱。她何嘗不知這道理，只是那句“自作自受”，字字戳心，讓她想起江陵城外的雨，想起元稹離去時的背影，想起那些熾熱又短暫的溫存，終究成了一場鏡花水月。正欲再說些什么，竹簾忽然被一股清風(fēng)掀起，一道姑身影款款步入屋內(nèi)。</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來人一身月白道袍，廣袖飄飄，膚如凝脂，發(fā)如墨染，看上去不過雙十年華，眉眼間卻透著超越年齡的沉靜。薛濤怔了怔，竟一時沒認(rèn)出是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小迷姑見了來人，立刻從薛濤膝頭跳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師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道姑頷首，目光落在薛濤身上，帶著幾分悲憫：“洪度，別來無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薛濤這才驚覺，認(rèn)出眼前這位青春年少的道姑，就是小迷姑已年過八旬的師傅。她掙扎著想要起身，卻被老道姑抬手按住肩頭，一股溫和的力道傳入體內(nèi)，讓她渾身的酸軟稍稍緩解?！暗篱L……你這容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不過是些粗淺道法罷了?！崩系拦脺\笑，指尖拂過自己的發(fā)梢，“貧道能在膚嫩發(fā)烏、鶴發(fā)童顏、老態(tài)龍鐘三態(tài)間自由變幻，皮囊外物，不足掛齒，當(dāng)年第一次見你就是鶴發(fā)童顏?！彼龔男渲腥〕鲆粋€小巧的瓷瓶，遞到薛濤面前，“這是返元丹，每日一粒，可助你調(diào)理氣血，復(fù)原身體?！?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薛濤接過瓷瓶，入手溫潤，瓶中傳來淡淡的清香。她望著老道姑清澈的眼眸，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安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洪度，”老道姑語氣平和卻字字懇切，“俗世紛擾，情愛是最烈的毒藥，你已嘗過它的滋味。如今你氣血兩虛，正是斬?cái)鄩m緣、潛心修道的好時機(jī)。漸漸疏遠(yuǎn)俗事，皈依道門，清心寡欲，你的身體自會慢慢復(fù)原，心境也能重歸澄澈?！?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薛濤沉默著，指尖緊緊攥著瓷瓶。她想起自己人生漂泊，才華橫溢卻終究困于情網(wǎng)，如今一場情劫，幾乎耗盡了她所有的心力。修道？或許真的是一條退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這時，老道姑轉(zhuǎn)頭看向小迷姑：“迷姑，今日我便帶你離去，云游四方，繼續(xù)修行?！?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小迷姑聞言，眼圈微微泛紅，卻沒有哭鬧，只是走到薛濤面前，踮起腳尖抱住她的手指：“姐姐，你要好好吃藥，好好修道，別再想那些負(fù)心的男人了?！彼D了頓，又補(bǔ)充道，“若有人欺負(fù)你，我會回來幫你教訓(xùn)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薛濤心中一暖，輕輕撫摸著小迷姑的頭頂：“好，姐姐記住了。你也要好好跟著師傅修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道姑看著兩人依依不舍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柔和：“洪度，日后的路，便要靠你自己抉擇了。修道之路漫漫，貴在堅(jiān)持，望你能守住本心，早日脫離苦海。”說罷，她抬手一揮，竹簾自動落下，身影已帶著小迷姑飄至門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薛濤望著她們離去的方向，久久沒有言語。窗外的秋風(fēng)卷起枯葉，沙沙作響，屋內(nèi)只剩下她一人，手中握著那瓶返元丹，掌心的溫度仿佛能透過瓷瓶，傳到心底。或許，老道姑說得對，遠(yuǎn)離俗事，皈依道門，才是她余生最好的歸宿。她緩緩打開瓷瓶，取出一粒丹藥，放入口中，清香彌漫，順著喉嚨滑下，帶來一絲微弱卻堅(jiān)定的暖意。</p><p class="ql-block">薛濤漸陷入了沉思，她不禁寫下一賦，深吐一口氣！</p><p class="ql-block">《情劫賦》</p><p class="ql-block">“蜀水湯湯，載我離傷；楚云漠漠，覆我癡狂。憶昔江陵初遇，春風(fēng)拂鬢，軟語溫腸，錯認(rèn)良人是故鄉(xiāng)。總道情深海闊，可抵歲月漫長；怎知人心叵測，轉(zhuǎn)瞬雨驟風(fēng)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為君展素箋，墨染相思字千行；為君輕解佩，魂?duì)繅艨M醉幾場。罔顧聲名累，拋卻舊行藏，只盼同心結(jié)，共赴好時光。奈何浮世多虛妄，薄情郎似露如霜。昨日盟言猶在耳，今朝孤影對空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一朝情劫至，氣血俱凋傷。鏡中朱顏改，鬢邊青絲黃。扶病歸蜀道，寒鴉繞畫梁。竹廬空寂寂，夜雨冷茫茫。小迷姑言猶在：“自作自受破情網(wǎng)。”老道姑語鏗鏘：“俗緣斬?cái)嗟佬膿P(yáng)?！?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悔當(dāng)初，一念之差，誤落塵網(wǎng)；恨彼時，癡心太重，難辨莠良。枉負(fù)才情高萬丈，反為情愛困窮巷。淚滴紅箋濕，聲咽斷愁腸。若能重執(zhí)手，寧作淡月清風(fēng)，不戀煙火情長；若能再抉擇，愿逐松濤云影，皈依靜土禪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罷罷罷，情絲易結(jié)不易解，悔意難平亦難揚(yáng)。且服返元丹，暫療身心創(chuàng)。從此收心斂性，遠(yuǎn)離塵囂擾攘；惟愿青燈古卷，伴我余生安康。蜀水依舊，楚云已散，前塵舊事，付與秋江?！?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成都的秋雨纏纏綿綿，已經(jīng)下了三日。薛濤獨(dú)坐于浣花溪畔的竹廬中，窗前的芭蕉葉被雨水打濕，墨綠的葉面上滾動著晶瑩的水珠，恰似她這些日子里止不住的淚。案頭攤著一方素箋，硯臺里的墨汁早已涼透，她指尖捏著的紫毫筆懸在半空，遲遲未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前日收到友人輾轉(zhuǎn)送來的消息，說元稹在江陵任上偶感風(fēng)寒，臥病數(shù)日未愈。那一刻，薛濤那顆本就未曾平復(fù)的心，驟然揪緊。自去年江陵一別，他們天各一方，僅憑尺素傳情。她原以為，那場轟轟烈烈的愛戀，會如錦江流水般綿長不絕，卻未料世事無常，聚散兩難。前些日子，元稹的信中已隱隱透出疏離，字里行間少了往日的熾熱，多了幾分客套的關(guān)懷。薛濤不是不明白，他是朝廷命官，前途似錦，而她不過是風(fēng)塵之中的一介歌妓，縱使才情出眾，也終究配不上他的身份。這場情劫，從一開始便注定了是鏡花水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可情根深種，豈是說斷就能斷的？那些相處的點(diǎn)滴，早已刻入骨髓。記得在江陵的那些日子，他們泛舟江渚，飲酒賦詩，他贊她“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她賞他“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月下花前，他執(zhí)她之手，許諾“待我功成名就，必來娶你”；燈影搖紅，她為他研墨鋪紙，伴他挑燈夜讀。那些溫柔繾綣的時光，如同春日里最絢爛的繁花，讓她沉溺其中，不愿醒來。如今想來，那些誓言或許只是一時興起的情話，可她卻當(dāng)了真，傻傻地等，癡癡地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窗外的雨絲愈發(fā)細(xì)密，模糊了遠(yuǎn)處的青山。薛濤輕輕嘆了口氣，將眼角的濕意拭去。她知道，自己不該再沉溺于過往的溫情，不該再對那段沒有結(jié)果的感情抱有幻想?？僧?dāng)?shù)弥〉南?，所有的理智都被?dān)憂取代。她終究還是放不下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薛濤重新研墨，筆尖飽蘸濃墨，在素箋上緩緩落下。她沒有提及往日的情意，也沒有抱怨他的疏離，只是細(xì)細(xì)叮囑他按時服藥，注意冷暖，莫要為公務(wù)太過操勞。她寫道：“錦江煙水隔天涯，君病孤眠我憶他。莫道相思無用處，清風(fēng)送暖入君家?！彼Ｍ@簡單的詩句，能給他帶去一絲慰藉，讓他知道，縱然相隔千里，仍有人在為他牽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兩個月后，元稹有回信送到了薛濤手中。信封依舊是她熟悉的樣式，字跡卻比往日更加潦草，想來是病中提筆，氣力不足。薛濤急切地拆開信，逐字逐句地讀著。信中，元稹感謝她的關(guān)懷，告知她病情已然好轉(zhuǎn)，讓她不必掛心。他也附了一首詩，詩云：“休問梁園舊賓客，茂陵秋雨病相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讀罷全詩，薛濤的心一點(diǎn)點(diǎn)沉了下去。他的詩中，沒有了往日的深情款款，只有病后的蕭索與淡然。他勸她“養(yǎng)息身體，莫為俗事煩憂”，語氣客套而疏離，仿佛他們只是普通的朋友，而非曾經(jīng)刻骨銘心的戀人。</p><p class="ql-block"> 薛濤將信箋輕輕放在案頭，目光落在窗外。雨已經(jīng)停了，天空漸漸放晴，陽光穿透云層，灑在濕漉漉的芭蕉葉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p><p class="ql-block">她拿起筆，在一張新的素箋上寫下：“昨日情絲今日斷，明朝煙雨任平生?！睂懲?，她將這張紙揉成一團(tuán)，扔進(jìn)了紙簍。或許，這便是最好的結(jié)局。他有他的仕途前程，她有她的詩酒年華。那些曾經(jīng)的溫情與愛戀，就讓它隨著錦江流水，煙消云散吧。只是偶爾想起時，心中還會泛起一絲淡淡的悵惘，那是關(guān)于一場青春、一段深情，以及對一個名為元稹的男子，在漸漸淡薄的念想。</p><p class="ql-block">八旬翁惕惕（黃惕曾）乙巳蛇年十月十七日（2025年12月6號）于滬上書房，小寒流剛過，明天氣溫回升，仍在深秋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