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退休閑居，我的很多光陰都在六樓朝南的陽臺上消磨。這陽臺不大，像個懸在半空的小格子，卻框住了滿目的四季流轉(zhuǎn)。晨光初醒時，先漫過東邊梧桐梢頭，軟融融的光把闊大的葉片照得透亮，長長的影子投在路面，斑斑駁駁，似大地慵懶的呵欠。暮色降臨便換了景致，西邊的銀杏搖著扇狀小葉，在晚風里將最后一縷金暉篩得細碎，眼看著那光一寸寸沉入腳下漸濃的樹蔭中。</p> <p class="ql-block">我的視野，就落在這條東西走向的高爾基路上，它像一幅日日更新的長卷，不厭其煩地為我舒展開街頭巷尾的細密紋理。</p><p class="ql-block">路是單行的，規(guī)矩得很，車流只能由西向東，仿佛一種不可逆的時光。早晚的潮汐最是準時。晨潮涌來時，滿街是睡眼惺忪的引擎低語，各種顏色的鐵殼子，灰的、白的、紅的、黑的，在梧桐與銀杏交替的影子里，緩緩地挪動。它們真像一隊隊笨拙而認命的甲殼蟲，閃著金屬的冷光，挨著次序，從我的眼皮底下爬過去，像似是在接受我這閑人的檢閱。</p><p class="ql-block">到了傍晚，潮水便換了顏色。夕陽的余燼還未及地，一盞盞尾燈卻已急不可耐地亮起來了。先是零星的幾點紅，倏忽間，便連成了串，匯成了流，一整條街，變作一條灼灼的、緩緩流動的紅河。那光是暖的，也是躁的，淌著歸家的急切與疲憊。在這紅河里，偶爾濺起一兩星轉(zhuǎn)向燈的銀亮，像是不安分的魚兒打了個挺，旋即又被沉郁的紅色吞沒。</p> <p class="ql-block">可我更愛看的，是街兩旁步行道上那些未曾被鐵殼包裹的、溫熱的人。我看那背著包的年輕人，步子總是緊的，仿佛地面燙人。風起時，額前的一綹發(fā)奮力揚起，他卻渾然不覺，只盯著前方紅燈變綠的剎那。我看那送孩子的母親，小小電動車踏板上，站著個穿明黃色衣裳的娃娃，母親一手穩(wěn)著車把，一手環(huán)護著她。許是看到有趣的光景，孩子便咯咯地笑，那笑聲尖細，穿不透街道的嘈雜，我卻仿佛能聽得見。</p><p class="ql-block">還有那提菜籃的老嫗，走兩步，便要停下，將左手的重物換到右手，籃子里的青蔥和鮮紅的番茄，隨著她的歇息，一顫一顫的。</p> <p class="ql-block">夜深下去，車輛的河終于流盡了，街道露出它青灰色的、光潔的河床。寂靜便像一層薄薄的涼水，緩緩漫了上來。</p><p class="ql-block">這時，另一種生命開始活躍。外賣小哥的電動車，是這夜色里最迅疾的銀箭。他們似乎從不看風景，也無暇被看，人與車弓成一體，劃開風的帷幕，倏地駛來了，又倏地遠去了，只留下電子單上某個地址，成了他們今夜奔赴的、抽象的疆場。</p> <p class="ql-block">比他們更早的，永遠是那些“橙衣人”。天還墨黑著，路燈的光暈黃蒙蒙的，像未醒透的夢，他們便出現(xiàn)了。長長的竹掃帚刮過地面，“沙—沙—”，那聲音沉穩(wěn)而富有節(jié)奏，是這座城市最恒久的晨曲。我看著那晃動的橙色背影，一下，又一下，將一夜的落葉與塵埃聚攏，也仿佛將散亂的光陰掃到了一處。</p><p class="ql-block">這時，我心里常會無端地一緊，先前看人看景的那點兒閑適的愉悅，便悄然褪了色。并非憐憫，而是一種更復雜的心情，像是忽然體悟到，這街上所有流動的、靜止的，光鮮的、樸素的，快的、慢的，原來都共用著一個最古老、也最沉重的詞：討生活。這“討”字里，有伸手的謙卑，也有爭奪的勁道；是勤奮，也是掙扎。</p> <p class="ql-block">我的目光，最終還會落回街邊那些樹上。它們是這長卷里沉靜的注腳。東側的梧桐，葉子闊大，此刻在晚風里微微翻著灰白的葉背，像是無數(shù)只停棲的、疲憊的鴿子。西側的銀杏，還未到金黃的時節(jié)，綠意尚濃，但已蓄起了勢，靜候著一場盛大的變色。而緊挨著我窗下的，是幾棵高高的楊樹，它們似乎總在竊竊私語，“嘩嘩嘩”，說著我聽不懂的、關于高處風的消息。</p><p class="ql-block">是啊，一年四季，這街景的色調(diào)，全由它們說了算。春的嫩綠，夏的沉碧，秋的斑斕，冬的蕭疏，都是它們慢條斯理換上的衣衫。人間車馬的洪流，人跡的來去，在它們看來，恐怕也只是一季季不同的顏色與聲響罷了，來了，又去了，而它們只管默默站著，向上生長。</p> <p class="ql-block">夜更深沉，我退回屋內(nèi)，拉上玻璃門，將那幅依然流動的、無聲的長卷關在外面。街燈的光暈透過簾隙，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水樣的紋。我知道，明天的晨光，依舊會先漫過東邊的梧桐梢頭，環(huán)衛(wèi)工的掃帚聲，也依舊會準時響起。我在這六樓的小格子里，看他們，也看自己。我們都是這街景的一部分，是彼此眼中的風景，也是各自命運里那勤勉而沉默的討生活的人。</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圖片由AI生成）</b></p>